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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多采”与“休采” 王维《相思》赏析

林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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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相同的方式表达相反的意思,或用相反的方式表达相同的意思,在语言的运用上,该是多么复杂的情景,在意思的表达上,又该是多么的有趣生动。这篇欣赏文章看似讲了些文学作品欣赏的基础知识,实际上讲的更是人生的阅历、修养。此类文章常读一些,读者的水平一定会提升得很快吧。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是王维的一首五绝,题为《相思》。红豆,又名相思子,古人常借以表达相思之情。这首小诗,在不同的版本和不同的选本中常常出现异文,如:“豆”或作“杏”,“春”或作“秋”,“劝”或作“愿”,“休”或作“多”。我是个编辑匠,这些异文给我招来很多读者来信。光是“休采撷”与“多采撷”这处异文,来信询问者就数以十计。谦虚者说不知为什么不同,自信者说肯定有一处是错的,更有主观者指斥编辑弄错一个字等于弄错几十万个错字,因为印数达几十万。这个问题就十分严重了,简直不可饶恕!是啊,在书中出现差错,影响确是很大的。这使我深深感到,作为出版工作者,不能不十分认真,十分谨慎。在阅读来信时,我还有另一种感触,就是深感在读者中,还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对于古典文学的常识知道的还少,也有相当多的一部分人鉴赏水平还有待于进一步提高。譬如王维《相思》诗中的“多采”与“休采”,竟然有那么多人认为其中必有一误,究其原因有二:一是对于版本异同有时会出现异文的情况不熟悉;二是对于用不同方式表达同一诗意不很理解。关于这诗的版本异同问题,这里不拟多谈,在这鉴赏的园地里,我想和读者一起探讨一下“多”与“休”在用意方面是截然相反,还是翕然合一;在手法方面是分道扬镳,还是殊途同归。

“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文心雕龙·物色》)古典诗歌多借景抒情,托物言志。或写折柳赠别,因柳与“留”谐音,故用以达挽留之意;或写折梅寄远,因梅占新春,故用以托春温之意。王维《相思》写红豆,则以其别名相思,故借以达相思之情。赠柳、寄梅,只表达一方的感情,即表达赠者、寄者挽留、慰借对方之情。采红豆则有别,所表达的是相互思念之情。情况就显得复杂些。“劝君休采撷,此物最相思”,意思是说:红豆这东西,最易勾起相思之情,请不要采撷呀,别因为相思伤害了您的身体。用“休”字,是担心对方思念成疾,表现出自己深深地爱着对方。这是一种表达方式。“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意思是说:红豆这东西,最能引起相思之情,希望多多采撷,时时想念着我,莫辜负了我的一片真情。用“休”字,则是担心对方忘了我,同样表现出自己深深地爱着对方。这又是一种表达方式。不管是用“多”字,还是用“休”字,这里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基础,就是诗中主人公对于所思念者的深沉诚挚的爱念。两字的运用,其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更不是截然相反,其感情基础是一致的,只是表达方式有别,落墨重心不同罢了。

表达感情,可以用肯定方式表达,正入而出之;也可用否定方式表达,反入而出之。古来诗人抒情,或用前者,或用后者。无以名之,前者姑名之为正入正出手法,后者姑名之为反入正出手法。王维《相思》取“多采”是正,即正入而正出;取“休采”则是反,即反入而正出。这首诗的不同表现方式,是作者修改过程中出现的歧异,抑或在版本流传过程中出现的歧异,已无可考。但不管取何字,都不失为好诗,未可轩轾,难分高下。

表现同一类感情,不论是用正入正出手法,抑或用反入正出手法,都可以创造出好诗。这在古典诗歌中是不乏其例的。请看李白的《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这首诗写女子独处,夜久不寐,下帘望月,不言怨而怨思之情溢于言表。“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谢庄《月赋》)。千里共月,望月最易引起思念之情。李白写望月的抒发怨思,这是从正面写来,正入而正出。我们再看看崔国辅《古意》(一作薛哥童《吴声子夜歌》):

净扫黄金阶,飞霜皎如雪。

下帘弹箜篌,不忍见秋月。

和李白《玉阶怨》相较,我们可以看出,两诗同样写秋夜怨思,同样写望月以达怨情,正如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篇》所说的:“此与宫怨词‘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词异而意同。彼言下帘望月者,邀静夜之□娥,伴余独处;此言不忍见月者,怯虚帷之孤影,愁对清辉,皆悱恻之思也。”见月,怕望而增添愁思,其情难堪,所以不忍见。写法和李白正面写“玲珑望秋月”不一样,用“不忍见秋月”来表达,是从反面写来,反入而正出。两种写法不同,但各有各的妙处。

关于正反不同手法,我们不妨再举几个例子来看看。皇甫曾《淮口寄赵员外》诗云:

欲逐淮潮上,暂停鱼子沟。

相望知不见,终是屡回头。

写清淮分手之后,帆影已失,故人远去。明知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频频回首。友情之深,近于痴情。这是正写回望友人。白居易的《南浦别》则不然,其诗云: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南浦是古来送别之地的泛称(屈原《九歌》云“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云“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秋天南浦送别,愁情悲绪已经够难堪的了,在分手之后,再回望身影,一定会更增添一段别意离愁。如太白之望孟浩然的帆影,苏轼之望苏子由的乌帽,却增添了无穷的离思。那样,必然使自己的情怀更加难堪。既然“一看肠一断”,干脆,就这样走吧,别回过头来。这里语意一转,感情一折。看似横下一条心,实际还是在表现回肠寸断的意思。“莫回头”也罢,“屡回头”也罢,都是情至之语。只是“莫回头”乃从反面着墨,表现方式不同罢了。

再譬如牛希济《生查子》写离别的情景说: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昨夜说了一个通宵,早上临别时还觉得内心的情感还未表达完,分手了,回头再说一声,看到萋萋满别情的绿色芳草,就该想起我这绿色的罗裙。这里用絮絮叨叨的方式,从正面表达她内心丰富的感情,有点像张籍《秋思》写家书,“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以不厌其烦的动作,用正面阐扬的方式来表达情意。柳永《雨霖铃》写临别的情景则说: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临别时,两人手拉着手,舍不得分开,照理,这时该有千言万语,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那么多话,全部融化在两人的泪眼之中和手心之上了。这里用得着白居易《琵琶行》那句诗:“此时无声胜有声。”话太多了,有时不说,有时少说。如岑参西行逢入京使,想托他捎个信——“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只说两个字:“平安”。这种表达方式,是从反面抑制,将要说的许多话抑住了,将要表达的丰富感情抑住了。许多东西,一压就缩,一缩就浓。感情也是这样,一经压抑就浓缩,其味也就愈醇。以这种方式写出的诗词也就比较含蓄有味。

从以上反入正出与正入正出艺术手法的比较中,我认为“反入正出”手法有几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其一,反入正出,所表现的感情已到极点。物极必反,感情炽热,如果越过极点,就会向冷淡转化。极点虽未向对立面转化,但已有反转趋势。抓住这个趋势,以“反”的方式表达感情,如“不忍见秋月”,正好收到极情的艺术效果。正入正出所表现的感情,是正在推向高潮,如“玲珑望秋月”,其效果是愈望愈感到孤寂,也就愈增加怨思。其二,反入正出,在抒写彼此之间的感情时,其表现的重心偏于对方,即劝对方采取相反的行为;情感的重心则在己方,由己方倾注于对方。“劝君休采撷”,是怕对方因多采红豆这“最相思”之物而思念过甚,以致伤身,正表现了自己深切思念对方的感情。“好去莫回头”,也是怕对方回望而断肠,同样是注情于对方。正入正出则是将表现重心放在自己一方,情感的重心则在对方,意欲由对方吸引到己方。如“愿君多采撷”,正面写出自己的愿望,希望对方多采红豆而思念于己。“终是屡回头”,也是正面写出自己回望对方,希望对方体察自己的深情厚意,而注情于己。其三,反入正出,是欲扬故抑,抑制感情,正是为了达到扬起感情的目的。在诗人处理感情是用抑制的方式,而读者接受感情的方式则是扬起的。分别时执手,“无语凝咽”,收住许多话,抑住许多情,而读者却引起许多联想,触动许多情思。其妙处在含蓄。正入正出,则是正面表达那说不尽的话,抒不完的情,即所谓“语已多,情未了”,表现方式是一扬再扬,倾吐衷情,和盘托出。其妙处在率真。

文学艺术的源泉是生活,“正”、“反”艺术手法也是来源于生活体验。在生活中,每个人的思想感情都是十分丰富的,表达思想感情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有时一种思想感情可以用截然相反的两种方式来表现,譬如痛苦的心情,有时表现于哭,痛哭流涕,有时则表现于笑,苦笑,痛苦至极发出的笑声比哭声有时更富于感人力量。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感情,可以用相同的方式来表现。痛苦的心情和喜悦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然而喜悦的心情同样可以表现于笑,又可以表现于哭。一个人快乐的时候,有时会乐出满脸泪花。一般说来,表现喜悦的心情,笑的方式是“正”,哭的方式是“反”,表现痛苦的心情,哭的方式是“正”,笑的方式是“反”。然而,有时以“反”的方式倒能取得一种特殊的效果。杜甫听到官军收复河南河北的消息,喜不自胜,他在诗中说“初闻涕泪满衣裳”,又说“漫卷诗书喜欲狂”,用涕泪表现似乎不比用狂喜表现逊色,这里甚至显得更深沉。生活中,爱有时可以说成恨,有的说“我爱您”,有的则说“我恨死你了”,不说爱而说恨,更有特殊效果。即所谓“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爱人有时可以说成冤家,旧时有的径称自己的丈夫为“冤家”,这是一种昵称。乖,本义是逆,是不顺,但在生活中,我们却常常听到大人表扬小孩说:“这孩子很乖。”意思是说这孩子很听话。以反义词表达正面的意思,在训诂学上称为“反训”。以否定的方式表达肯定的意思,表现于艺术手法,便是正面意思从反面写来,反入正出。这种手法正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至如反面意思从正面写来,正入反出,这种手法多用反语,就艺术性质而言,则为讽刺艺术。鲁迅是讽刺艺术大师,他不仅善于写讽刺性的杂文,还善于写讽刺性的诗歌,如他的《无题》诗云:

血沃中原肥劲草,寒凝大地发春花。

英雄多故谋夫病,泪洒崇陵噪暮鸦。

诗中用了不少反语,其中“英雄”就是用反话来讥刺当时国民党执政者。在古典诗歌中,常见反入正出、欲扬故抑的手法,而正入反出、欲抑故扬的讽刺艺术则不多见(《文心雕龙·书记》所谓“诗人讽刺”,是指“事叙相达”,并非今所谓“讽刺”之义)。倘若欲抑故扬竟是从欲扬故抑发展而来的,那么我们在这里由“休采”说开去的“反入正出”的艺术手法,便更值得重视了。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5年第2期:“多采”与“休采”——从王维《相思》看反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