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隋唐五代文学名作欣赏
14803200000026

第26章 合著黄金铸子昂 陈子昂《感遇》(三十四)赏析

王英志

推荐词

最能体现陈子昂“汉魏风骨”的当为《感遇》诗。杜甫称曰:“千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陈沆赞曰:“子昂《感遇》,雄轶千古。”

陈子昂《感遇》与阮籍《咏怀》相通,这表明在创作实践上他主要承继“正始之音”。在《感遇》总题下的三十八首诗并非写于一时一地,乃诗人“感于心,因于遇”而作。其内容或批判社会现实,或写志士的坎坷遭遇,或抒个人怀才不遇之愤,确实“兴寄”不绝,亦颇见“风骨”。

金代元好问曾高度评价初唐杰出诗人陈子昂(661-702)诗歌革新的功绩:“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论诗三十首》)确实,陈子昂是扫除六朝余风、开创有唐一代新诗风的破旧立新之骁将,在中国诗歌史上堪称有功之臣。

《新唐书》陈子昂本传指出:“唐兴,文章承徐(陵)、庾(信)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卢藏用《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言之更详:“宋齐之末,盖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也。后进之士若上官仪者继踵而至,于是风雅之道,扫地尽矣……道丧五百年而得陈君。君讳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这都赞扬了陈子昂横扫轻靡诗风,倡导刚健诗风,从而恢复“风雅之道”的实绩与影响。陈子昂既有诗歌革新的实践,同时又有诗歌革新的理论作为指导。这些理论主要体现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其核心是揭示了“汉魏风骨”说。他高举复古之旗号,开拓革新之道路: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咏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听,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

显然,陈子昂之所以要提倡“汉魏风骨”乃是针对晋宋以来“风雅”之道“逶迤颓靡”之弊而发的。“汉魏风骨”说包含几层意思。

一、以时代而言,实际是倡导“建安”风骨与“正始之音”,反对齐梁以来的诗风。这一思想上承刘勰,下启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刘勰《文心雕龙》评建安诗人曰:“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明诗》)“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时序》)又评正始诗人曰:“唯嵇(康)志清峻,阮(籍)旨遥深,故能标焉。”(《明诗》)“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才略》)这些正是陈子昂推崇“建安作者”与“正始之音”的着眼点。晋宋以还,则“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明诗》),或如李白《古风》所言“自从六朝来,绮丽不足珍”,白居易《与元九书》所指斥的“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适足成为“汉魏风骨”的对立面。

二、以诗的本质特征而言,“汉魏风骨”与诗的“兴寄”相联系,要求表现社会内容与深刻的思想感情,或如陈子昂《喜马参军相遇醉歌序》所云,“夫诗,可以比兴也”,以代替“以义补国”,发扬诗歌风雅美刺、批判现实的传统。

三、诗有“兴寄”的内容,尚须以端直有力、明朗刚健的风格来抒写,故推重“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诗作。所谓“骨气”与“风骨”毫无二致。在《文心雕龙·风骨》篇中“气”与“风”就是相通的,明人曹学?批语说得好:“气属风也。”“端”即形容文骨之“结言端直”,“翔”形容文气之“骏爽”飞动。“音情顿挫”则指感情表现与音调之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光英朗练”要求词采明朗精练。“金石声”喻诗之发聩震聋的感染力量。这些皆与“逶迤颓靡”之软弱无力相对。

四、具有“汉魏风骨”之作可以“洗心饰听,发挥幽郁”,即洗人心目,舒散郁愤,具有教化的社会功能。

陈子昂的诗作正是其“汉魏风骨”说的具体实践,具有风骨矫拔的特征。后人评之曰:“追建安之风骨,变齐梁之绮靡,寄兴无端,别有天地”(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一),“能超出一格,为李、杜开先”(刘熙载《艺概》),皆信非虚誉。最能体现其“汉魏风骨”说者当为《感遇》诗。杜甫称曰:“千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陈拾遗故宅》)陈沆赞曰:“子昂《感遇》,雄轶千古。”(《诗比兴笺》)陈子昂《感遇》与阮籍《咏怀》相通,这表明在创作实践上他主要承继“正始之音”。在《感遇》总题下的三十八首诗并非写于一时一地,乃诗人“感于心,因于遇”(《唐诗别裁集》卷一)而作。其内容或批判社会现实,或写志士的坎坷遭遇,或抒个人怀才不遇之愤,确实“兴寄”不绝,亦颇见“风骨”。这里试析其“发挥幽郁”之《感遇》第三十四首,作为“汉魏风骨”说之诗例,从而具体显示其美学思想。诗曰:

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

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

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

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

陈子昂“少以豪子驰侠使气”,后乃闭门读书,览尽“经史百家”,“慨然立志”(见卢藏用《陈氏别传》),欲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他二十四岁举进士,初上书论政为武则天所赏识,官至右拾遗。后对武后弊政屡加批评,但“言多直切,书奏辄罢之”(同上),而终未受重用,不得施展其政治抱负。他曾两次随军出征,后一次因受排斥打击,乃辞职还乡——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县),最后被县令段简收系狱中,忧愤而死,年仅四十二岁。陈子昂的经历有两点与其《感遇》第三十四首密切相关而值得注意:一是具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与正确的政治见解,又敢于指斥时弊;二是他并未能实现其政治理想,胸中郁积着怀才不遇之忧愤。此诗就是借写一游侠的怀才不遇,为之鸣不平,来表现自己壮志未酬的“兴寄”,并对统治者埋没人才予以讽喻。

诗的开头两句以苍劲古朴的笔触勾勒出诗中主人公的时空背景,构成阔大的意境,又渲染出悲凉的气氛:“朔风吹海树,萧条边已秋。”“朔风”,北风;“萧条”指树木凋零;“海”,指渤海;“边”,边塞。背景是深秋时的海边要塞,凛冽的北风吹刮着浩瀚大海岸边的树木,呈现出一片凋零、萧瑟的景象。背景画面苍凉,但气势飞动。“海树”以“海”叠加于“树”,就使得这个意象雄浑而有风骨。动词“吹”,副词“已”,亦用得骨劲气遒。

在广阔萧条的背景前,于苍凉的氛围中,诗人的镜头又推出一个近景,从而引出诗的主人公:“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亭”,亭堠,指边塞哨所;“楼”,指亭上的戍楼。“明月楼”,化用曹植《七哀》诗“明月照高楼”之句,既具体点明此时乃深秋月夜,又使形象充满“哀”怨,使人联想到“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七哀》)的境界。曹植为“建安作者”之冠冕,钟嵘誉之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诗品》)。此诗三、四句学习《七哀》但并不照搬。《七哀》写女子,此写游侠;子建尚有“柔情丽质”(钟惺《古诗归》),子昂却刚健质朴。这两句是从诗人的眼光来写:那亭楼上的戍卒不知何许人,正在明月之下悲哀地徘徊。“哀哀”叠音字,极写楼上人之悲哀情态。此诗重在写人的情态与内心世界,因此未具体描写人的外貌。但通过下面诗句对其内心世界与经历的抒写,我们却可以想象出大概。

接下诗转入主人公的自述,是全诗的主体部分。前面不明说楼上戍卒到底是“谁家子”,有“弯马盘弓故不发”(韩愈)的顿挫之致,既引逗读者的遐思,又可把“哀哀”的情调渲染足,而不分散笔墨在无关宏旨之处,可见作者“朗练”之功。在此基础上,才如《六哀》“借问叹者谁,自云宕子妇”的句式一样,挑明主人公的明确身份与经历、内心。“自言幽燕客,结发事远游”:“幽燕”,战国时燕国之地,汉以后置为幽州,故连称为幽燕,属今河北北部与辽宁西部一带;“客”,指从外地(幽燕)来的人;“结发”,古时男子二十岁束发而冠,表示成人。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尚勇崇武,故只“幽燕客”三字就足以表明此人乃一侠士,并初步给人以孔武有力、具有侠肠义胆的感觉与联想。“幽燕客”胸怀大志,刚一成年就离家远游,以求建功立业。他不是恋巢的家雀,而是欲搏击四海风云的雄鹰。他既是豪侠之士,又值血气方刚之年,故疾恶如仇,愿铲尽天下不平事,敢作敢为,对贪官恶吏就难免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侠义之举:“赤丸杀公吏,白刃报私仇。”“赤丸”:据《汉书·尹赏传》说,长安有一群少年专门谋杀官吏替人报仇,事前设赤、黑、白三色弹丸,探得赤丸者杀武吏,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处理丧事。这两句写出主人公的孔武有力与打抱不平的侠义精神,写得“骨端气翔”,遒劲矫拔,令人胸胆为之开张。“赤丸”与“白刃”、“杀”与“报”、“公吏”与“私仇”,皆对仗工整,韵律铿锵,“有金石声”,颇似五律之对仗句式。从诗“情”来看,也颇有“顿挫”之效。如果说“亭上谁家子,哀哀明月楼”是抑,显得低沉,那么至此则一扬,显得高昂,痛快淋漓。此诗感情的基调是沉郁悲凉,故写扬旨在反衬抑。

在以四句写“幽燕客”回忆往日侠骨铮铮与豪情胜慨之后,又回到今日现实的境界中来:“避仇至海上,被役此边州。”既然杀公吏、报私仇,触犯刑律,则难免身陷囹圄乃至以命抵命;而“幽燕客”壮志未酬,岂甘坐以待毙?于是避逃海上,并来此边塞之地从军。这其中自然亦有投身疆场,借一刀一枪以建功封侯的幻想。谁料明珠暗投,他在“此边州”并未能显示身手,展其抱负,其勇武之力与铁义之胆亦皆不为在上者所重视。他碌碌无为如同凡夫俗子。英雄失路,心绪悲凉,虚比一行,早知如此,何必远游?久在异乡为异客,又处此坎坷之境,最易生故乡之思:“故乡三千里,辽水复悠悠。”“故乡”,当指幽燕之地;“三千里”,乃夸饰之词,形容遥远;“辽水”即辽宁省辽河;“悠悠”,兼指时、空的长远,与陈子昂著名的《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相通。此处形容辽河水流之远与长流不息,同时亦寓有“幽燕客”忧思悠悠不尽之意。一个“复”字下得颇有力,也使诗显得“音情顿挫”:故乡既远隔千里,“复”有辽水阻拦,真是有家难回。难道只能在此边州磨尽壮志豪气,而至老死吗?此可愤之一也。更令人愤恨与羞愧的还不在于个人的荣辱升降,而是胡兵屡犯、主帅无能:“每愤胡兵入,常为汉国羞。”一“每”一“常”都颇遒劲,突出其愤其羞,爱国感情郁积是极深厚的。“胡兵”原指汉朝时的匈奴军队,此当比契丹军队(详后);“汉国”即汉朝,此实喻唐朝。“愤”针对胡兵入侵,显得有力,“羞”针对主将昏庸无能,显得深刻。这两句既是批判社会现实,也寄寓“幽燕客”怀才不遇之愤,其弦外之音当为:倘自己被重用,即可“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使国家免遭失败的耻辱。诗末四句是借用汉朝李广的典故来写“幽燕客”的不平,后两句更明确点明:“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据《史记》载:李广作战骁勇,带兵有方,被匈奴号曰“飞将军”而闻风而避之。李广尝自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又感叹道“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李广不仅“白首未封侯”,甚至被迫演出“引刀自刭”的惨剧。“七十战”却“未封侯”,是何等强烈的对比!“何知”,犹言怎么知道,领末尾两句,对此结局有出乎意想、难以理解之感叹,益显示“幽燕客”的不平之意。这两句亦堪称全诗画龙点睛之笔。“幽燕客”借李广来鸣不平,陈子昂则借“幽燕客”以抒愤。这就是诗人“兴寄”之所在,亦是从诗整体上运用“比兴”。

前曾说陈子昂两次从军出征。第一次于垂拱二年(636)随乔知之征金徽州都督什固始,颇为顺利。第二次于万岁通天元年(696)跟武攸宜北征契丹李尽忠、孙万荣,活动于东北边陲。《感遇》第三十四首所写的地理环境正是东北边塞,故“幽燕客”乃是诗人构思的北征契丹之士卒形象。主将武攸宜刚愎自用,又“无将略”,“与孙万荣战于东峡石谷,唐兵大败”(《资治通鉴》)。子昂曾出谋献策,以改变战局,但不被武氏采纳。陈子昂为之失望悲愤,乃有此“感遇”篇。此诗“词旨幽邃”(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四),它不是直抒胸臆,而是借“幽燕客”之“言”批判当时主将之误国,并寄寓自己之悲愤。这正是其所谓“吾无用矣,进不能以义补国,退不能以道隐身……夫诗可以比兴也,不言曷著?”(《喜马参军相遇醉歌序》)“幽燕客”是当时边塞普通士卒的代表,借个别以反映一般,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形象。这首诗一扫初唐残留的六朝无病呻吟的诗风,乃诗人确有所感而发,故感情沉郁深厚,内容充实有力,富于强烈的现实意义,实可以“洗心饰视,发挥幽愤”。诗之风格迥异于齐梁与初唐的轻靡绮艳,无论是写“朔风吹海树”的背景,还是写侠士“赤丸杀公吏”的壮举,以及愤胡兵、羞汉国的内心感情,无论是用实词“吹”、“杀”、“报”、“愤”、“羞”,还是用虚词“已”、“复”、“每”、“常”、“何”、“未”都“结言端直”,遒劲有力,内含飞动之势。写感情亦抑亦扬,诗韵平仄协调,并不乏律诗的句式,益觉铿锵有力;语言质朴雅正,精炼明朗,确实体现了其“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的“汉魏风骨”说。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5年第4期:合著黄金铸子昂——简析《感遇》第三十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