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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曲心弦 两股张力 李商隐《无题》诗二首赏析

吴调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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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李商隐的审美感受的敏锐和艺术构思的工巧,他善于把万态纷陈的意象同特定时空相联系,从而进行多种多样的组合、剪裁和铸造,使意象不断地在流动结构中展示出来,也更使蕴藏在意象中的情感激荡起阵阵波澜。随着意象在空间形态上的转换,这时情感本身也就产生了一张一弛、一起一伏的张力。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朱长孺说李商隐诗的风格是“沉博绝丽”,这给我以极大的启示。从所谓深沉中,我体会到诗人的审美感受渗透到客体深处,从而表现其直观自身,表现其迥异于任何诗人的风格,展示了他的鲜明个性。从所谓宏博中,我又看出诗人的心理时空的辽阔,善于利用作为诗歌特长的内在节奏的张力,表现他的意境的重叠组合和感情的波澜起伏。

我更由此而想起,李商隐的柔韧气质和不屈不挠的美的追求,凝聚在他的爱情诗中,形成了他的风格核心,谱成了他所反复歌唱的、苦闷和希望互为交织的一曲心弦。但与此同时,由于他的审美感受的敏锐和艺术构思的工巧,他善于把万态纷陈的意象同特定时空相联系,从而进行多种多样的组合、剪裁和铸造,使意象不断地在流动结构中展示出来,也更使蕴藏在意象中的情感激荡起阵阵波澜。随着意象在空间形态上的转换,这时情感本身也就产生了一张一弛、一起一伏的张力。

哪怕情态相近、题材相近的两首诗,由于情感张力的不同,由于诗美的流动结构不同,而异其韵味。同是李商隐的《无题》,一首是“昨夜星辰昨夜风”,一首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同是写爱情的诗,也同是涉及情人离别的诗,但却因为形成张力的具体感情和张力所表现的结构形式互异,“昨夜星辰”和“相见时难”这二首的意境便各异其趣,值得我们来对照揣摩。其目的在于从诗人风格的统一性中找出两首诗的各自特色,亦即从“博”中见“沉”。

心弦鸣奏中感情内涵的同中有异,决定了两首诗张力的意趣。

人们的思想不能不是网络状的复合体,而李商隐的思想、感情更为复杂。这就好像蛛网丝丝,被风一吹,就在寥廓的长空中飘飘忽忽,或上或下,或断或续。从第一首而言,诗人既惆怅于时不再来的“昨夜”的温馨,而又慨叹于行将离开秘书省,从此蓬转天涯的凄凉生活。从第二首而言,诗人既感到情人的相见不易和别时的难解难分,但却又锲而不舍地坚持着别后重逢的信念(相信“蓬山此去无多路”),并恳托神鸟为之探路,具有不折不挠的坚韧性;只是在“探”字后面跟上了一个“看”字,却又好像有些姑为试探一下之意,信念中不无仿徨之情。这说明诗人性格的二重组合,既烙印了晚唐诗人情感脆弱的一般性,也承传了屈原的上下求索、死而未悔精神的审美追求规范。

但是,从审美感受的实质看来,这两首诗的心弦鸣奏以至情感律动毕竟存在着差异。前一首以回忆为主,是用甜蜜的情调和炽热的色彩衬托出结尾的迷茫萧瑟。“昨夜”和“画堂”的重叠,一“西”一“东”的交叉运用,显出旋律的轻快流走。先通过由于人事阻隔,难以双飞,加以低抑,又通过彼此心灵终于贴切无间,形成飞扬之势,证明双方情愫既通,苦闷中得到的慰安就更为珍贵。而五、六两句,恰可以说是较之开头一、二两句显得更加深切的回顾,即通过宴会上热闹气氛的渲染,衬映了相思相近而未能相亲之苦,和在一定阻隔场合下的倾慕、挚念之情。总的说来,这首诗的内在节奏是以怡人亦复愁人的温馨,对衬和引导出结尾的萧瑟。

第二首心弦鸣奏,恰恰和第一首相异。前面六句,基本都是萧瑟情调。自然景物是春残花残,人事悲欢是难解难分,诗人所设想的对方是担心着自己因为苦念离人而荣华顿减,而虚拟对方为诗人的设想则又是生怕他独自苦吟而为风露所侵。颈联的“春蚕”、“蜡炬”二句虽说充分表示忠于理想的精诚,然而前者不免凄凉,后者不免沉痛。总的说来,这一首诗的意象突出了最能象征悲剧美的一个“残”字,东风无力,春蚕到死,蜡炬成灰,云鬓改,月光寒……一切一切,幸福的美好的事物偏偏都残缺了。这里,没有沟通心灵的神兽,没有给心情郁闷的诗人以足资宽慰的甜蜜回顾的资料,没有酒暖,没有灯红。

第一首中,恋人在晤见时虽然有所□格,但基本上诗人的心理状态是平衡的,转折的开始只是在结尾: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里由平衡转而为不平衡了,显示了前途茫茫,心情草草。

与此相反,第二首的流动结构特征却是从不平衡转而为平衡。先以别离以来的怅惘的层层渲染,继之以突破当前处境的追求,而浓重刻画的更是由于空间阻隔引起了对恋人的设想,终于迸发出希望的歌吟——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虽说希望中仍略有未尽自信之意,然而毕竟是暂时获得心理平衡了。这也就是从“相见时难”转而为“也许相见不难”的思想流程。

如果说第一首感情张力是由平稳转为低沉,是由张而弛,那么第二首感情张力却是由萧瑟转为切盼,是由弛而张。

正由于感情内涵的同中有异,两首律诗中所体现的诗人的精神流变现象各有差别,从而产生了不同的意象核心和意象群的组合。在流变与组合之间,浮现出情感的律动。

第一首的艺术张力表现为感情的“降价”格。具体来说,就是由绚烂而消沉,由虽未相亲相近但毕竟相逢,转而为今天的匆匆分手。诗人以别后时间为基点,回想过去灯红酒绿的一片欢乐气氛,怅想到从今离开秘书省后的断蓬生涯,不知何日才能同意中人相会。全诗包括两个意象群:一个是昔,一个是今。

兰台可以说是意象群的核心。围绕着这一个核心,展开了对于“兰台”最后一次宴会的回忆。先以春风春夜,画楼绮阁,写出了相逢的背景在兰台;继之以灵犀通感,写出了和伊人相逢在兰台;再则通过宴会气氛,烘托出兰台的欢乐。概括地说来,写足了兰台之“昔”,适足以对衬离开兰台后的凄凉之“今”,不但为那次相逢而怅惘,也为自己的身世飘蓬而哀叹。言近旨远,爱情的惆怅以外更寄寓生平的坎坷。

两个意象群凭借着现实时间的流程而组合,但今昔两个意象的聚焦点却又落在作为空间观念的“兰台”上。因此,在意象不断组合过程中,张力表现为流变与定着的结合;前者显示了绰约婉转的风格,后者显示了诗人善于铸冶若干意象群而成为复合意象的凝练工夫,也正是诗人自己说过的“倾国宜通体”(《柳》)。

第二首诗没有具体的对时空的回顾,意象群组合的前提是经过形象概括的离情的层层抒发。大体包括这么四层:

离别的时节——“东风无力”之日。

离人的心志——像“春蚕”、“蜡炬”一般的爱情的坚贞。

离人的遥想——从自己想象中恋人的爱惜芳华过渡到恋人为自己而苦吟、缅念。

离人的信念——诗人为蓬山有信而切盼,而探寻。

意象群核心是诗人的离情。具体说来是“别”而再见之“难”。围绕着这一个“难”字的核心,诗人做了层层抒写。正如宋人杨亿评李商隐诗所说的“包蕴密致”(见《许彦周诗话》),诗人是抽丝剥茧地写出这一种离情别意的。由于时值残春,别恨和切盼重逢之念倍增;由于要写出切盼重逢,所以从两个角度展开了双方的苦恋的描写;由于苦恋和矢志不移,所以寄意神鸟,决意把美的追求化为永不熄灭的火焰。

如果说第一首诗的张力因为以处境的对衬为主,而着力点放在由昔到今的转折上,那么,第二首诗则是以意念的深化为主,张力的高度便落在感情的顶点——“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一尾联之上。这是情感的高潮,也可以说是心灵化了的理性高峰。这是美的追求的伟大信念,超越了此前的“心志”和“遥想”。这“蓬山”理想的最深层次,已经不限于爱情的理想国,更可以说是通向人间一切崇高的美。读到这里,人们会感到诗人心灵的飞跃与情感的升华。这是境界的突破。没有自我超越的艺术张力,是不可能把心灵的航道开拓得这么深广的。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7年第2期:一曲心弦两股张力——李商隐《无题》诗二首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