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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天下名楼任神游 唐人鹳雀楼诗赏析

储仲君

作者介绍

储仲君,1934年生,江苏金坛人。1958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山西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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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涣的一首《登鹳雀楼》,短短二十字,却足以力敌千钧。孩子们刚会说话,就学着摇头晃脑地背诵这首杰作了,直到他们冉冉向老,还会一再地用“更上一层楼”来勉励自己。说它是一首普及率最高而且“社会效益”极大的诗,恐怕也不过分吧?

最为著称。这些楼阁都在南方。处于北方而可以与之抗衡的,大概只有山西的鹳雀楼了。我们不妨称此四楼为唐代的“四大名楼”。唐时名楼很多,尤以湖南的岳阳楼、湖北的黄鹤楼、江西的滕王阁四大名楼颇有相同之处。例如它们都建在名胜之区,依山傍水。滕王阁前临赣水,黄鹤楼俯瞰长江,岳阳楼则面对着浩渺无际的洞庭湖。鹳雀楼也不差,它背靠中条,遥望华岳,下面则是奔腾咆哮的黄河。又如,它们都曾经名人题咏。提起岳阳楼,人们就不禁会想到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甫的“吴楚东南坼,干坤日夜浮”,刘长卿的“叠浪浮元气,中流没太阳”。入宋以后又有一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江山风月之外,又唱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样的名句,令人荡气回肠。滕王阁则有王勃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此佳景,谁能不为之心驰神往!而关于王勃写序的种种传说,又可以引起人们种种遐想。黄鹤楼的题咏似乎少一些,但原因却足以叫你大吃一惊。李白说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有了崔颢的一首古今绝唱,连诗仙李白都不得不搁笔,谁还敢献丑呢?在这方面,鹳雀楼也并不逊色。王之涣的一首《登鹳雀楼》,短短二十字,却足以力敌千钧。孩子们刚会说话,就学着摇头晃脑地背诵这首杰作了,直到他们冉冉向老,还会一再地用“更上一层楼”来勉励自己。说它是一首普及率最高而且“社会效益”极大的诗,恐怕也不过分吧?

当然它们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楼名,前三者或以始建者的封爵命名,或以所依傍的城市命名,或以传说故事中的飞禽命名,但应该都是经过名家审定的,显得堂而皇之。只有鹳雀楼,是因为“鹳雀常栖于此”而得名的,而且显然是老百姓叫出来的,约定俗成,原来的名字反而湮没无闻了。它似乎显得有些寒碜,但却别有意趣。再如,这些楼阁原来的规模、造型也应当是各不相同的,只是由于历经劫难,原物早已荡然无存,也就无从细考。而这四大名楼近年相继重建,前三楼已告落成,后一楼据说也在施工之中,则又是异中有同。不过这一业绩,未必完全由于人们对文化事业的热心,倒是要归功于旅游业的发展了吧。

旅游也是好事。我们的先人本来就很重视游历,提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历中又特别重视登览,甚至说:“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大概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名楼才会留下那么多名家的题咏。现在旅游是很费钱的。这些题咏却可以为我们这些向往名胜而又囊中羞涩的穷酸们提供一条神游的途径,使我们不必花钱而可以领略到另一种旅游的意趣。

今天我们就想用这种方式游览一下河中鹳雀楼。

李翰的《河中鹳鹊(雀)楼集序》说:“后周大冢宰宇文获军镇河外之地,筑为层楼。遐标兽空,影倒洪流。二百余载,独立乎中州。以其佳气在下,代为胜概。”这就是说鹳雀楼是北周时建造的,到现在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当时造这座楼,似乎还有军事方面的目的。楼在河中府。河中,唐代有时又称蒲州河东郡,治所的故址在今山西省永济县西濒临黄河处。李翰的《序》文接着描写了这里的形势:“八月天高,获登斯楼。乃复俯视舜城,傍窥秦塞。紫气度关而西入,黄河触华而东汇。龙踞虎视,下临八州。”景象是壮丽的,形势是险要的。

李翰是唐代著名的散文家。他写的《张中丞(巡)传》曾受到韩愈的赞赏推崇。他的这篇序文写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当时他与一群词客陪同河中尹赵惠伯在鹳雀楼上饮宴赋诗,受命写了这篇序。序文又写道:“前辈畅诸,题诗上层,名播前后。山川景象,备于一言。”这就是说,在这以前的题诗中,畅诸的这一首是最有名的了。

诗是这样写的: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山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前两句写登上层楼后的感觉。一个突出的印象是高。原来需要仰视的飞鸟,现在竟可以俯看了。高得使人觉得似乎远远离开了尘世,摆脱了那些困扰人的荣辱得失、名缰利锁,使人顿觉烦襟尽涤,神清气爽。后两句写的是登楼所见,而这正是引起上面那种印象的重要原因。视野是那么开阔,气势又那么雄健。正如李翰所说,“山川景物,备于一言”,把李翰序文中大段描写的景物,概括而传神地表现出来了。

这首诗写法平实,但自有一种盛唐独具的浑厚之气。自司马光《续诗话》以来,它与王之涣的诗一起一直被认为是咏鹳雀楼的双璧。

王之涣的《登鹤雀楼》是这样写的: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奇怪的是,李翰的序文并没有提到这一首诗。关于它的作者也还有异说。清人王士?《池北偶谈》引张昶《吴中人物志》:“武后赏吟‘白日依山尽’云云,问是谁作?李峤对曰:‘御史朱佑日诗也。’”唐人芮挺章编的《国秀集》则署为朱斌作。但北宋以后的人,大都把它看成王之涣的诗。我们不知道宋人如司马光《续诗话》、沈括《梦溪笔谈》、计有功《唐诗纪事》这么说有什么根据,但相信武则天时代还写不出这种盛唐气象十足的诗,所以宁肯倾向于把它看成是我们山西人王之涣的作品。

这首诗的次序正与上一首相反,一开始就写登楼所见,然后才写由此而生的感想。

“白日依山尽”,他是傍晚时分登楼而望的。夕阳是红的,为什么要说白日呢?也许是为了形容山高,说太阳还没有发红,就藏到高山后面去了吧?那么,这座山自然不可能是鹳雀楼背靠着的中条山了,中条山的身高还达不到这个标准,何况它还在东面。它应是以高峻闻名于世的西岳华山。华山在鹳雀楼的西南方,秋冬登楼,正好看到太阳从那个方向落下去。这样我们就顺带了解到,王之涣是在某一个秋冬季节的傍晚登上鹳雀楼的,这时天高而气清,正是了望的好季节。“黄河入海流”,上一句是西眺,这一句是东望。当然,鹳雀楼再高也不可能看到黄河入海的情形。但是,它那种汹涌澎湃的气势,却不能不使人联想到它的一泻千里,奔腾入海。这里写的既有眼前的景观,又有心中强烈的印象。一句华山,一句黄河,与李翰的“紫气度关而西入,黄河触华而东汇”,思路是一样的,但笔力更峭拔,气势更充沛。如果说畅诸的诗用的是现实主义的笔触,那么这首诗就富有浪漫主义的色彩了。

眼前壮阔的景象使诗人的精神境界得到升华,使他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是多么豪迈的胸襟!其中又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哲学意蕴!

这首诗前两句的笔力已经十分雄健,颇有难以为继之感,没有想到后两句更是高唱入云,而且就像脱口而出似的毫不费力,这就不能不使读者顿时感到一种莫大的艺术享受。就这两句诗本身说,确实也已经更上了一层楼。

据李翰的序文,他们那一次聚会不乏名流,而且也都写了诗,但这些诗都没有流传下来,可见唐人咏鹳雀楼的诗散失的情况很严重。但偶尔幸存下来的也还有,如耿就有一首五律。耿也是河东(今山西)人,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安史之乱后他才举进士,仕途坎坷,长期不得升迁。大约在德宗建中年间,他曾奉使河东,诗就是这时写的:

久客心常醉,高楼日渐低。

黄河经海内,华岳镇关西。

去远千帆小,来迟独鸟迷。

终年不得意,空觉负东溪。

巍峨的高楼,壮美的景色,都已经引不起这位失意者的兴趣。只有那只孤独的飞鸟,仿佛迷了路似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觉得自己也迷了路,不该涉足官场,以致辜负了故乡的田园风光(唐人习以东溪指归隐之所)。请看这与上举两首盛唐诗的情调有多大的区别!

几年以后,中唐另一位著名诗人李益也来到这里,留下了一首七律《同崔·登鹳雀楼》。宋人的《古今诗话》、《梦溪笔谈》、《墨客挥犀》都认为,这首诗堪与王、畅二人的诗鼎足而三。诗云:

鹳雀楼西百尺蔷,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箫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登临怀古,而又寄托无限感慨,确实不失为一首好诗。但从情调上看,与两首盛唐诗毕竟是大异其趣了。

晚唐诗人殷尧藩、马戴、司马札、张乔、吴融也留下了咏鹳雀楼的诗,诗中也不乏佳句。但这时唐王朝国势日蹙,诗的声调也就愈见低沉。张乔诗云:“高楼怀古动悲歌,鹳雀今无野燕过。”司马札诗云:“兴亡留白日,今古共红尘。鹳雀飞何处,城隅草自春。”这些诗可能都写在王朝倾覆以后了。

同样的楼宇和景物,登临者却各有所见。这里有时代的影响,自然也有诗人个性和经历的影响。这些诗作的成就尽管有高下之分,但却可以为我们这些神游者提供不同的导游方向,使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感情观照中去欣赏这些景物。这使我们不禁要沾沾自喜地想到一句古话——“坐驰可以役万景”,和一句俗谚——“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们虽然坐不起波音飞机,却可以求助于诗歌的翅膀,这也就差足自慰了。

(发表于《名作欣赏》1993年第1期:天下名楼任神游——读一组唐人鹳雀楼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