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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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定情篇》会使人想到汉乐府《焦仲卿妻》,在封建社会,妇女的命运往往是很不幸的。如诗中所言:“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
《绿珠篇》则是借绿珠的故事,表现了乔知之与窈娘刻骨铭心的爱情被破坏的悲痛。令人慨叹的是,诗人与窈娘皆因此诗而遭祸身亡。
定情篇
共君结新婚,岁寒心未卜。相与游春园,各随情所逐。
君爱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艳姿,寒竹有贞叶。
此时妾比君,君心不如妾。簪玉步河堤,妖韶援绿荑。
凫雁将子游,莺燕从双栖。君念春光好,妾向春光啼。
君时不得意,弃妾还金闺。结言本同心,悲欢何未齐。
怨咽前致辞,愿得申所悲。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
始如经天月,终若流星驰。天月相终始,流星无定期。
长信佳丽人,失意非蛾眉。庐江小吏妇,非关织作迟。
本愿长相对,今已长相思。复有宦游子,结援从梁陈。
燕居崇三朝,去来历九春。誓心妾终始,蚕桑奉所亲。
归愿未克从,黄金赠路人。洁妇怀明义,从泛河之津。
于今千万年,谁当问水滨。更忆倡家楼,夫婿事封侯。
去时恩灼灼,去罢心悠悠。不怜妾岁晏,十载陇西头。
以兹常惕惕,有虑恒盈积。由来共结□,几人同匪石。
故岁雕梁燕,双去今来只。今日玉庭梅,朝红暮成碧。
碧荣始芬敷,黄叶已淅沥。何用念芳春,芳春有流易。
何用重欢娱,欢娱俄戚戚。家本巫山阳,归去路何长。
叙言情未尽,采绿已盈筐。桑榆日及景,物色盈高冈。
下有碧流水,止有丹桂香。桂花不须折,碧流清且洁。
赠君比芳菲,爱惠常不歇。赠君比潺□,相思无断绝。
妾有秦家镜,宝匣装珠玑。鉴来年二八,不记易阴晖。
妾无光寂寂,妾至影依依。今日持为赠,相识莫相违。
这首长篇五古,虽名为《定情篇》,实代妇女发言,叙述男子之不定情,并列举历来女子之不幸遭遇,代之申诉。更以女子之定情,畅叙其对男子之情爱。全诗可分为三大段。自“共君结新婚”至“悲欢何未齐”为第一大段,自“怨咽前致辞”至“黄叶已淅沥”为第二大段,“何用念芳春”至“相识莫相违”为第三大段。
第一大段起句即点出新婚之际,紧接则“岁寒心未卜”,于是有下列游春时欣赏景物之不同,在“各随情所逐”的情况下,是“君爱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艳姿,寒竹有贞叶”而得到的结论,是“此时妾比君,君心不如妾”。这只点到欣赏的不同,而春景诱人,插入写来,是“簪玉步河堤,妖韶援绿荑,凫雁将子游,莺燕从双栖”。这里有比喻,有实写,以虚带实,接着“长信佳丽人,失意非蛾眉”。又直接道出女子不负人,而人多负女。于是列出历史上女子的遭遇来申诉。这里有“庐江小吏妇,非关织作迟,本愿长相对,今已长相思”。但这犹是受封建家长的迫害。而“复有宦游子”的长期在外,“夫婿事封侯”的倡楼独居,都铺叙出女子闺怨情怀,而男子则逍遥于外。真是“由来共结□,几人同匪石”,叹息人的没有坚贞爱情,这里用的《诗经》语典“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邶风·柏舟》),实是女子的自誓。在这一大段的叙事里,夹以景色的描写,是“故岁雕梁燕,双去今来只。今日玉庭梅,朝红暮成碧。碧荣始芬敷,黄叶已淅沥”。这里借景寓情,以只燕、庭梅比喻人之聚散无常。“始芬敷”又“已淅沥”,陡顿之间,从开到落。“芬敷”为色泽,“淅沥”则象声,有色有声。“簪玉”、“妖韶”系喻美姝,“凫雁”、“莺燕”则为实物。在这种情况下,是“君念春光好,妾向春光啼”。何以故呢?则缘“君时不得意,弃妾还金闺”。结果是“结言本同心,悲欢何未齐”。结束第一段,从“结新婚”到“何未齐”,倏忽之间,变态如此,当系伤心之至,感情已经破裂。然而情犹未已,转念古来女子的诸多遭遇,仍有不得已于言者,铺写过去女子的境遇,使诗篇掀起另一波澜,从纵观中历史着眼,为本诗的第二大段。“怨咽前致辞,愿得申所悲”,虽欲吞声饮恨,但仍要申诉一番。“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两语实概括封建社会中男女之不平等,无限酸辛。而“始如经天月,终若流星驰,天月相终始,流星无定期”,又以比喻来加深这方面的描绘。诗篇在紧凑中有疏荡之气,结束了第二大段的伤感。
第三大段以感慨起,“何用念芳春,芳春有流易。何用重欢娱,欢娱俄戚戚”,以两排句对起,加深描绘,加重叹息。然后叙述己身之家乡,是“家本巫山阳,归去路何长”。描写其景色并借此景色而抒情:“桑榆日及景,物色盈高冈。下有碧流水,上有丹桂香。桂花不须折,碧流清且洁,赠君比芳菲,爱惠常不歇。赠君比潺□,相思无断绝。”这里倾怀而诉,一泻无余,但又顿挫生姿。以排句之“芳菲”、“潺□”、桂香、流水弥漫不断,象征自己的爱情之浓烈与久长,极为形象而富情思,缠绵而又圣洁。描写相思可谓淋漓尽致,然而意犹未已,再转到自己之有宝镜,经常照己,也愿赠君,实际上是希望他能自照,有所会意。所谓:“妾有秦家镜,宝匣装珠玑。鉴来年二八,不记易阴晖。妾无光寂寂,妾至影依依。今日持为赠,相识莫相违。”这里含情脉脉,含意深微,始以显示女子之多情、定情。
诗以铺叙见长,而又委婉曲折,富有变化,为五古诗的佳作,也是乔知之的诗集中的唯一长篇古诗。诗虽多用散句,但又夹以骈句,有时更以排句对偶出之,使篇章多对称而丰满。其散句则更具坚挺之气。散句、骈句、排句更迭出之,各随其情意之变化而变化,显示出参差、顿挫之美。诗篇之段落接搭自然,各随其情意之转换而更替,在各段中又皆有起句以统领之,以显出其六辔在手之势,运用自如。诗用典有实指、有泛指,但皆具典型意义,为本篇之命名为定情更具有历史性与现实性。
绿珠篇
石家金谷重新声,
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君自许,
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难,
常将歌舞借人看。
意气雄豪不分理,
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
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
一旦红颜为君尽。
这是借历史故事而悲叹自己爱姬窈娘为权豪所夺的诗。《全唐诗》为一首,《万首绝句》分此诗为三。《全唐诗》又记载:“知之有婢曰窈娘,美丽善歌舞,为武承嗣所夺。知之怨惜,作此篇以寄情,密送与婢,婢结诗衣带,投井而死。承嗣大恨,讽酷吏罗织杀之。”看来,这首诗是乔知之的绝命诗,因诗而得祸的。诗题为绿珠篇,实借石崇之爱姬绿珠而名篇,以示其窈娘的命运与之相同,而知之之悲惨结局,尤甚于石崇。
诗首四句,道出石家之重技艺,爱美姝。“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重新义,实具有开拓性的,在歌坛上有创造意声,并吸引人,所以不惜重价购之。以见绿珠之为石崇所赏识,有知音之感,在金谷园中佼佼出众。“此日”两句,说是为绿珠而发是可以的,但也可以说是为窈娘而发,因为两人的先后命运是相同的,两人的才色更是相似。以卓绝的技艺和美丽的姿容为人所爱所喜,“君自许”,得到人的称许。“得人情”则是她们的才艺称人心意。“君家闺阁不曾难,常时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这里前两句写她们技艺公开地为人所观看,有与人同乐之雅。然而也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人依势想独占。后两句则实写权贵凭仗势力,强取豪夺,致使知音分散,叹息暗无天日。然而两情缱绻,终难相忘,则又道出:“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这实写绿珠之不愿离开金谷园,伤心之至,终于坠楼而死,不甘屈服,一死报君。这虽然写的是绿珠,实暗示窈娘的命运,借昔喻今。而此篇诗作者之厄运也随之而来,则是作者所未及料到的。
诗,富有历史性,也具有揭露性。在封建社会中,女艺人的遭遇常常是悲惨的,是受侮辱与损害的。绿珠、窈娘虽然生在不同的时代,一为晋代石崇所赏识,一为唐代乔知之所欣赏,总算有了知音。但当她们被掠夺时,却以死殉之。这种刚烈的性格、执著的情谊,是值得称赞的。乔知之以写这首诗而为武承嗣所构陷以至死,则更使人觉得以诗而遭祸,为之叹息与不平。
诗,有铺叙,有抒情,如首段之四句。在叙事中忽陡顿转折的,则为中段之四句,前二句为实写,后二句为转折,由喜而悲,掀起波澜。末段四句,抒情中又叙事,含蓄而有余恨。“百年离别在高楼”,暗寓绿珠坠楼。“一旦红颜为君尽”语意双关,明写绿珠,暗寓窈娘,留有无限愁恨。我们再看到历史上的乔知之即以此诗而遭迫害致死,则对这首诗的悲剧意义有了更广泛的了解。
乔知之存诗不多,计十八首,多抒情、赠答之作。其与李峤、陈子昂皆有诗赠答。其《拟古赠陈子昂》称“送君竟此曲,从兹长绝弦”,与陈子昂似有同样命运。
(发表于《名作欣赏》1989年第6期:谈乔知之的两首爱情悲剧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