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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冒效鲁和钱钟书

冒效鲁是如皋冒家的后人。冒家前有冒辟疆,是明末的四大公子之一,和董小宛是一对。后有冒广生(冒效鲁、冒舒湮的父亲),是清末民初以至新中国的诗人、学者,是毛泽东向他请教过词学的人。

冒效鲁早年曾住过哈尔滨,精通俄文。中、苏建交后,三十年代国民党当政时,在中国驻苏大使馆担任过文化参赞。五十年代他到安徽大学,教的是俄文,后来还主持过苏联研究所。

他的《叔子诗稿》中,有些就是在苏联当外交官时的作品。这样的作品在旧体诗人中是罕见的。

我曾经请他在一张梦轩复古笺上留下一点墨宝。他写的就是《莫斯科早春》的绝句:“鹊噪晴檐雪未消,无多寒趣款无憀。空阶昨夜潇潇雨,已报春工上柳梢。”

这首诗看不出多少苏联味或俄国味。《偕内子挚儿女游莫斯科近郊阿汗格司克宫偶成一绝》:“殿阁巍峨倚碧宵,豪华容易换渔樵。摩挲不尽铜人泪,剩对斜阳细柳骄”,“铜人泪”下有注:“园中塑像纪念故诗人普希金,题曰‘伤心之天才’。”看了注,外国味道就有些了。

还有一首《题内子翘华手抚俄作家屠格涅夫小像》:“异邻穷老憺忘归,皤鬓萧然倦打围,赖有红裙知己在,茶铛药影总相依。”“打围”下注:“《猎人日记》为屠翁名作。”“红裙知己”下注:“谓女伶魏雅多夫人,翁晚年客巴黎,寄食其家。”

冒效鲁夫人贺翘华能画,由此可见。

集中还有《夜读俄诗人普希金、莱蒙托夫遗集,感其生平,凄然有作》等篇。

冒效鲁由苏联经法国回国,在马赛船中结识了钱钟书,两人一见如故,从此成了好朋友,常互相赠诗,又时有唱和,《叔子诗稿》中有不少这样的诗篇。默存的名字是出现得最多的,默存就是钱钟书。

如《红海舟中示默存》二首:“苦殚精力逐无涯,我与斯人共一痴。各有苍茫秋士感,莼鲈虽好那堪思?”“积年冰炭置中肠,呴沫相濡欲两忘。莫对海波谈世事,怕渠容易复红桑。”

一九四〇年抗日战争时期,钱钟书由上海到湖南教大学,这就是《围城》中的故事,冒效鲁就有《送默存讲学湘中》的诗。

四一年钱钟书已回上海,冒效鲁有《次韵默存〈九日伊甸园小集〉》诗:“近市无山不可寻,抬携裙屐入园林。重阳难得是晴日,百故犹存惟古心。粲粲黄花宜令节,翻翻白鸟度轻阴。清谈何与兴亡事,肯信神州遂陆沉。”不知伊甸园是上海的哪一座园林。日军侵华,因此有肯信陆沉之句。

五十年代,钱钟书到了北京。一次生了病,冒效鲁寄诗《讯默存疾》:“示疾悬知世已非,明簪寥落惧多迷。《围城》悄恍犹能记,落照苍茫遂不归。耿耿此心同疾象,纷纷耳学炫渊微。栖皇夫子无宁处,忍便挥弦睨鸟飞。”

“文革”后的一九七七年,他有《槐聚书来速北行报以绝句五首》,槐聚也是钱钟书。诗中有“田舍诗郎谢略沙”之句,谢略沙是“俄短命诗人叶赛宁小名”。又有句“我有托翁小像章,劫后发有奇光”,托翁当然是托尔斯泰,有他的像章,这倒是可以羡慕的,那是三十年代的“古物”了。

在BBC的纪录片《毛泽东》中出现过的巫宁坤教授,匆匆来中文大学讲学,中间匆匆回过美国一趟,现在又匆匆回美国去了。我看到他写的《教授原来是草包》这篇文章,才想起他好像要走了,打电话问中大的友人,才知道果然在前几天走了。

《教授原来是草包》并不是夫子自道,他当然不是草包。这是别人的诗句,是冒效鲁教授的自嘲。巫宁坤的文章是谈他所接触过的冒效鲁,以及他们共同受过反右和“文革”之苦的经历。

在“文革”的“牛棚”中,冒效鲁失足摔了一跤,被扶起来后就脱口而出了两句诗:“霸王庙前出洋相,教授原来是草包。”巫宁坤在一旁就续上了两句:“牛鬼蛇神我不要,滚回人间去改造。”这在当时被认为是“反诗”,传播者还受到了严厉批判。

事隔二十多年,冒效鲁几年前已经去世。巫宁坤知道他有诗集出版,想到了这诗,在文章中最后问了一句,“不知道这首‘反诗’收进去没有”?

没有。我有那《叔子诗稿》。那都是格律谨严之作,不收打油体。何况这诗打油也平仄不调,韵脚不对,自然要见遗了。

巫宁坤提到冒效鲁的一首咏鲁迅的七绝,倒是集中可见。那是《读鲁迅诗稿》:“身无媚骨奉公卿,笔驶风雷魍魉惊。血荐轩辕真壮语,翱翔千仞一雄鹰。”集中还有《鲁迅百年祭寄题》:“荷战彷徨彼一时,寒星寄意竟谁知?破除迷信思良药,求实精神百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