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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看,这《废都》!

旅游回来,看到北京的朋友寄来的信和书,其中有名著《废都》。

《废都》的有名,在于它摆出来的“性”格。一本五百多页厚的书,还不到第二十页,作者就迫不及待地推出“(作者删去三百十三字)”了。以后每隔若干页,就要出现“……(作者删去……)”的文字一次。许多人都知道,这是洁本《金瓶梅》式。摆出来的是“《金瓶梅》‘性’格”。

和洁本《金瓶海》不同,《金瓶梅》是“此处删去……”,而《废都》却是“作者删去……”。《金瓶梅》是被删,与作者无关;《废都》却是作者自删。这当然不是作者有什么洁癖,只是为了争取出版、畅销,名利双收。手头这本是初版的第二次印刷,已经是四十八万本了。卖书如卖淫,这有大利!

至于名,作者本来就是名作家,大名鼎鼎的贾平凹,到过香港领取过奖金的,得奖的作品是《浮躁》。《废都》一出,他当然更有大名了。

《废都》被捧为“现代《红楼梦》”,也被捧为“现代《金瓶梅》”。我看“红”谈不到,“金”则有之。“专”则有之,专攻“性”也。作者在书前发表四句声明:“情节全然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唯有心灵真实,任人笑骂评说。”我看“心灵”这里应该改一个字,“心”改名“性”。在“性”描写的淋漓尽致上,恐怕比《金瓶梅》尤有过之。《金瓶梅》最多的一处不过删去六百多字,而《废都》的纪录是一处就九百多字。

我不是伪道学,早在十一二岁就无意中看到大人的“藏”书——偷偷藏起来的书,石印本比袋装还小的小本小字《天下第一奇书钟情传》,年长以后,才知道这就是《金瓶梅》。

但对这洁本《金瓶梅》式的《废都》,我是有反感的。不是反感它“洁”,而是反感它故作“洁”状来诱惑读者这种不洁的做法。我甚至有些怀疑所谓“作者删去”的地方,也很可能根本就是作者未写而故弄玄虚。当然,同样可能是真的写了,为了过瘾,而出版暗自阉,自废文功,以求上市。

我同时也有惋惜,有“卿本佳人”之感。我的想法是:别人这样写以求媚俗,也还罢了。贾平凹又何苦作贱自己呢?他可能不以为这是自我糟蹋,只是自鸣得意。人们的惋惜是多余的,他只会嗤之以鼻。

我说“人们”,至少这两天我听到了远在京城的老作家萧乾的叹息之声。他在叹息“钱”大大占了上风,而下海成风,比资还资之外,更“看到新时期有的出手不凡的作家,写过极为优秀的作品,近来竟把赤裸裸的性爱描写作为追求轰动效益(也即是印数)的手段了,我感到震惊、惋惜”。这就是说贾平凹。

萧乾申明:他从来不是清教徒,曾经研究过《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正在和夫人文洁若合译一度被视为淫书的乔伊思的《尤利西斯》。他不反对小说中的性爱描写,问题在乎艺术上是不是需要。

但愿我们说的不是废话。

贾平凹说,《废都》是一部“关于城的小说”,写的是西安。其实是一部关于性的小说,写的是“现代西门庆”、“现代《金瓶梅》”。

西门庆在《废都》里是一位作家,如果真是作家,也是作家中的无赖汉。这位作家庄之蝶,他如何写作,读者看不到什么,倒是他和四五个女人不分白天黑夜地乱搞一气,却被贾平凹如数家珍地摊了出来,从几十字到成千字的绘声绘影都有。尽管这些文字都被“作者删去”了,但读者却可以知道是说些什么,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使用了“无声胜有声”法,或“以空白作画”法。

我不知道大陆上的作家有什么感受,我是不免为他们叫屈了。从《废都》看来,他们似乎并不是在干庄严的工作,经常进行的只是荒淫与无耻!而那些女性在贾平凹笔下,也都成了纵欲的“废都”里的贱货!

作家和一般女性的生活(包括作家之家里的女性),被写成了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们和她们会不会叫冤,我是要叫屈的。贾平凹也许愿意裸露他自己生活的真实和精神境界的低下,那是他自己的事,但为什么要把苦难中的作家们如此糟蹋!

贾平凹愁眉苦脸地把他这部书既说成是“苦难之作”,又说成是“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书,他的“灵魂”真是只能“安妥”在这些性上面才感到满足和舒适?魂兮魂兮,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灵魂?

《废都》在大陆,据说已经被禁,不是明令禁止,而是卖完了这几十万本就不准再印。

这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作者自删”的《废都》,无非洁本《金瓶梅》。洁本《金瓶梅》在大陆公开可卖,为什么《废都》却不能卖?至于《金瓶梅》的足本,在大陆也还是公开而非正式地买得到的。

我并不认为“作者自删”的《废都》不能出版,我所不敢恭维的,只是以贾平凹这样有成就的作家,不必“自我升华”地写这样的小说而已。他是应该自惜羽毛的。

这样的作品要写也无妨,但成风就不好了。而听说大陆上,正有些作家写“性”成风,仿佛在作性爱的写作竞赛。又听说,也有些作家爱写使人恶心的事物,刻画入微。以前有人说,并不是万物都可入画的,如粪便就是。但现在却有人就是大写大便,细写粪便。

走火入魔了。

又有文稿拍卖,这不奇。奇在一个剧本标价百万元,一部纪实文学定价万元一千字……一位“一流影星”的九流作品也要高踞这“文学拍卖市场”的前列。真是无奇不有。

当我还不理解,对这样的拍卖莫测高深时,北京的六位作家声明退出这一游戏,不做监委了,因为他们对这“深感迷茫”。我也困惑,加深了本来就有的世纪末之感。

忽见书摊炒《废都》,贾生才调古今无。

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欲难填鬼画符。

猛发新闻壮声势,自删词句弄玄虚。

何如文字全除尽,改绘春宫秘戏图。

这是朋友寄来的杨宪益新作《有感》。杨宪益原来是欣赏“贾生才调”的,但当这贾生“人心不足”、“财欲难填”、居然去“鬼画符”时,就不免有感而发,劝他不如干脆把几十万字都删去,而不必只是删几十字、几百字,留下全部空白,改画春宫吧。

认识的人都知道,杨宪益绝不是假道学,也能讲荤笑活,在打油诗中不避不雅的词句,但还是不免对《废都》摇头。

北京、上海的一些文艺界朋友来信,提到《废都》时,并不像这里的朋友对它的宽容,只是没有人表示愿意写批评它的文字。

我至今只限于翻看过《废都》,还没有细心阅读。我感到它写性行为多而写废都西安少(这不以文字多少而定),又把几个文化人的不堪写成了似乎就是当前的文艺界。我感到作者像是为性写性,写得自己沾沾自喜,自得其乐,忘乎所以,还要作出一副无可奈何、悲天悯人之状,实在作伪得令人恶心。我准备细看一遍《废都》,在这以前,观感只能如此。

报上这两天有一篇很捧贾平凹的文章,却也指出,“作品的后半部份只是局限于叙述庄之蝶与几个女性出于生理本能纠缠不休的故事,没能于个人无法自拔的沉沦中融入更为丰实的社会内容,更是根本性之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