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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九年辛苦出奇书

一、奇诗和奇书

“十年辛苦不寻常”,我们都知道这是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辛勤。“九年辛苦出奇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是《聂绀弩旧体诗全编》这本奇书。这书之所以奇,奇在两个方面。

一是聂诗是奇诗。聂绀弩曾经赞胡风的狱中诗,“奇诗何止三千首,定不随君到九泉”,实际上他的诗比胡风的诗更奇,奇得连极“左”的乔木也不得不发出赞声,而且读之为绝顶之作,为空前绝后的奇花。

二是《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的成书,是侯井天以众人之力,更以一人之力辛勤搜集、注解、集评而集其大成。他不仅东西南北到处搜求佚诗,更搜集佚事,和聂绀弩有关以及和聂诗有关的人和事,包括聂绀弩这个到莫斯科留学归来的老共产党员为何以国民党县团级军警特务的另一类身份,在“文革”还猖獗时,从山西的无期徒刑死囚牢狱中释放回北京的奇事。

书奇加上事奇,连书的出版也是很奇的。侯井天是个普普通通的退休干部,小官都说不上,更不要说“大款”,他却掏出他那羞涩的生活费,一而再、再而三来印刷这聂诗全编,一本比一本印得更像样,从内容到形式都更完整。他不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人,既非作家,也不是学者,只是聂诗的爱好者。他能这样为聂诗尽心尽力,就更加不寻常了。实际上他在这本书上花了九年半的工夫,为了区别于曹雪芹的那部书,就只好赞他“九年辛苦出奇书”了,要说十年,也不为过。

二、三草·散宜生诗和全编

聂绀弩是有名的杂文大家,被同是杂文大家的夏衍赞之为鲁迅以后的第一人。

他也写小说、散文、新体诗。他的新体诗也得到新文学作家的称赏。

五十年代之初,他在香港主持《文汇报》的评论工作。

不久以后,回到北京,他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副总编辑主持古典文学的研究和出版。

这以后,在“反右”和“反右”以后,他从大写新体诗转为大写旧体诗。钟敬文送他的挽联说:“晚年竟以旧诗称,自信本非初意。”实际上,他的“初意”是不大赞成写旧体诗的,后来却一头栽进了“骸骨迷恋”中,实在是不得已也。首先是他最擅长的杂文不能写了,不但写必有祸,而且也“无地自容”,无处发表,他只好研究古典文学、章回小说。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时奉命写诗,这就触发了他写旧体诗的灵感,而逐渐知名于世,更以此惊世、传世。时势造诗人,这不仅是古人的“诗穷而后工”,简直就是时代的悲剧!悲中有喜,就是散宜生这朵奇花了。

奇花是草,最初的名字叫《三草》,这本而且是首先在南国的香港长出来(出版)的书叫《三草》的原因,是由于他集《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而成。时为一九八一年。这是罗孚为聂绀弩八十寿辰出版的。

第二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增加了“第四草”而成《散宜生诗》。聂绀弩自己说的,改名散宜生,就是“无用(散)终天年”(适宜于生存)之意。

胡乔木在胡绳那里,看到了香港出的《三草》,惊为天人,一定要去看望躺在床上的聂绀弩。看望后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增订而成的《散宜生诗》,就毛遂自荐,一定要写序。但书已印得差不多了,胡序是硬加上去的,因此连目录上也没有。这可见胡乔木对聂诗真是“深喜之”。但据说,聂绀弩对他光临寒舍的看望和为书写序的殷勤,却不喜而忧,感到有如“大祸临头”,而又却之不得。

八五年,《散宜生诗》又出了增订、注释本。加了朱正的注。加注也是胡乔木的意思。

然后是九〇年、九三年和九六年,侯井天三次自费出版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

这中间,还有九二年年底上海学林出版社的罗孚等笺注《聂绀弩诗全编》的出版。这书新旧体诗兼容并包。新体诗名为《山呼》,是聂绀弩自己编好了却没有机会出版的。也有不少人欣赏他的新体诗,不过和旧体诗相比,那就远不能比了。

三、注解和舒芜的读诗笔记

《三草》和八二年版《散宜生诗》,都是没有注释的。八五年的《散宜生诗》有朱正的简注,从简是作者的意思。但读者却希望从详,特别是今典,因此两个“全编”就都有详注。特别是侯井天的“全编”详得有时近于繁琐,连虎、狼、霜之类都有注解,故宫、四大洋、黑龙江都注得很详,到九六年的第三个版本时,有的就删繁就简,有的就干脆删掉了。这原是侯井天的一片好意,他希望初中学生也能读懂聂诗,实际上是不大可能的,甚至每一句都译成白话文,也未必都能读懂其中诗意。

但详注却是侯井天“全编”的一大特色。他不但自己注得详尽,又引了别人的文章作注,甚至还有别人为“全编”写的评注文字,这最后的“别人”就是舒芜。笺注中时时有“舒芜读诗手记”,这一段一段的文章,有的是注,有的是评,往往有独特之见。舒芜自己是诗人,懂诗,和聂绀弩长期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部工作,更懂得聂绀弩。他的注释和评论,也就最为有份量。这样的笔记并不少。侯井天说,“全编”的注释文字从头到尾逐字都由舒芜审正。实际上,舒芜是应该列名于注释者中的。

侯井天的“全编”还有一些句解,虽不多,其实也可以从简,不必要。

四、墨子精神和死囚出狱

侯井天最叫人赞佩的,是他的“墨子精神,毅力可佩”。这是程千帆教授的赞语。

他这“墨子精神”表现于因诗寻人,因人得诗,也得事。他自己写了一篇《举六个寻人的例子》,道尽了此中甘苦。

其中周折最多的是寻找和聂绀弩同在山西狱中的难友包于轨。要找包于轨,先要找同狱的木工李四,由李四的信和录音谈话所得的线索,又向北京文史馆和鞍山钢铁公司去查包,由“鞍钢”又查到冶金部,更查到安徽泾县地方志委员会、北京作家康殷,由康殷又转查到画家李燕、范曾,由李燕得知包的儿子包玫在石家庄,外孙女包华在北京,最后终于从包玫处得知了包于轨的生平。前后花了两年多的时间。

在聂诗“全编”中,只有两首诗和包于轨有关,其实不知道他的生平,那两首也完全可解。侯井天的毅力可佩,但却不一定要这样花气力吧。

他又寻找了王海宸、朱静芳、王奇、徐冬冬、必松(毕高士)。必松始终查不到什么。朱静芳却是最有收获的人,不但查到了四首佚诗,还查出了聂绀弩在山西顶替一名国民党县团级军警特务罪犯获释的经过,朱静芳就是为他奔走的一位退休高级女法官。她后来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写了出来,登在九五年二月份北京《读书》月刊上。这是最有价值的查访。

据朱静芳说,一九七五年他陪同周颖去山西临汾探监,她和监狱长杨某、杨的妻子狱政科长彭元芳相熟,她建议这一对夫妇为聂绀弩减刑,保外就医,保证他活着回北京。事有凑巧,不久北京就公布了释放国民党县团级以上的军警特罪犯,狱中原有八名军警特,其中一人病死,这就正好把聂绀弩补了上去,强调他是黄埔二期的,把他释放。

聂绀弩原是被判无期徒刑的,判也判得古怪。他早已被关在山西稷山看守所。北京派人到稷山宣判他无期徒刑,不许上诉。罪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污蔑领导。聂绀弩表示不服,要上诉。宣判人说,你如果上诉就要加重你的反抗罪,你现在的罪恶是说江青和林彪关系暧昧。一说“暧昧”,就是一生监禁,这是什么世界!

五、关于《马山集》

聂绀弩的旧体诗经他自己编成本子的,在《三草》以前,另有《北荒草》、《赠答草》和《南山草》,他分别油印成小册子赠送友好,但在这《三草》以前,他其实已编了一本《马山集》。

《马山集》有序,还有序诗。

序文:“古有牛山四十屁,此册亦近四十首,题咏投赠,于人于物,颇伤于马,其有牛者,盖偶然矣。故题曰马山,以马怀沙云。”

序诗:“山外荒山楼外楼,吾诗非马亦非牛。金人自古三缄口,玉女而今几洗头。不问何之皆胆落,迄无知者乃心忧。怀沙哀郢吾何敢,偶在牛山冠马猴。”

这个集子原在青岛市崂山县一位不知姓氏的人手中。据说,这是聂绀弩用一本秦汉古玺的印谱亲手写下的手抄本,收藏者因爱篆刻,取得了这个本子,但对聂绀弩其人其诗都不大了了,却又秘不示人。画家尹瘦石从几张诗稿的照片证实了那是聂绀弩的手迹,大部份也都是已知的聂诗,也有几首是他处都未见过的。总之证明这集子不伪。

牛山是南京牛首山。明朝的志明和尚住在那里,有打油诗集《牛山四十屁》。

至于马山,不知何处有此山。有人认为“马”指马克思;也有人认为,“马”就是马屁,不必为贤者讳,有些诗是有这种异味的。姑存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