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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姚克未收到的一封信——《海光文艺》二三事

十三不祥

眼前一叠《海光文艺》,从一九六六年一月号到一九六七年一月号,这十三册就是它的全部。

为什么是十三册而不是更多呢?那就只怪它生不逢辰了。

它诞生于上一世纪六十年代的中期,正好是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之年。它是一月诞生的,诞生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办《海光文艺》,一个目的是要它能销台湾,因此它的面貌只能以中间偏右出现,尽管事实上它是左派办的刊物。中间偏右,那不是和文化大革命唱反调么?用文化大革命的语言,这就是“文艺黑线”了。北京在反“文艺黑线”,香港的左派却在推行“文艺黑线”,这怎么行?只怪我们不识时务,不善观风向,居然唱反调。但刊物是出了,如何是好?只好硬着头皮又拖了大半年,拖到第二年春天,出了第二个一月号,实在拖不下去,就只好停下来了。这样,全部《海光文艺》就只得十三册。

真是十三不祥!

台湾作家

我们的行销目的地之一是台湾,但我们连一个对台湾起码的认识也没有。我们居然不知道,凡是要到台湾行销的报刊,都得挂上“中华民国”的招牌,而《海光文艺》却只是以公元纪年的。它的创刊号是“一九六六年一月”,而不是“中华民国五十五年一月”。

既然目的地之一是台湾,刊物应该有台湾作者的作品。我们有的,如萧铜的小说。萧铜在台湾以小说成名,但这时他已从台湾来到香港六七年了,他是一九六〇年左右到香港来的。我们也还有女作家侯榕生的小说和散文,但她这时己从台湾到了美国,是旅美作家。她的文章是萧铜拉来的。侯榕生后来曾回大陆,探亲访友,早些年已病死在美国。萧铜还用祥子的笔名,在《海光文艺》上介绍过《郭良蕙与侯榕生》。

我们也收到过台湾的来稿,是一位姓周的作者寄来的,好像是周伯乃,似乎是仅有的一位当时在台湾的作者。

关于姚克

被误认为依附于台湾的作家名气最大的有姚克。他因和鲁迅有交往而有大名,后来却有了骂名,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名气更大,被骂得更厉害,以致他不能安居于香港而避到美国去了。使他被骂得厉害的,是电影《清宫秘史》。

这是香港拍的一部电影,导演是朱石麟,编剧是姚克,被认为是宣传卖国主义。其实不过是毛泽东用这部电影来打刘少奇而已,刘少奇赞过它宣传爱国主义。

《清宫秘史》挨骂以前,《海光文艺》请姚克写过文章,前后发表了《有关电影剧本的三封信》、《关于希治阁及其他》和《法国的新兴戏剧》。

姚克对来自北京的骂声一言不发,但他也不再发表什么文章,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香港,去了美国,甚至避免和外界来往,就像是隐居在美国一样。文化大革命以后,大陆上对他有新的看法,准备对他有所表示,但却不知他的下落,没有可以和他联系的途径。一九八〇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曾经有一封信给他,托我转致,我因查不到他的住址,就把这信压下。后来我被羁留北京十年,那信也就一直被压而未发,直到姚克在前些年去世。

这封信是向姚克表示了歉意的,为他们出版的《鲁迅全集》的注文向他道歉。

注文见于一九五八年版的《鲁迅全集》,如下:“姚克,一名莘农,曾与林语堂合编英文刊物《天下》月刊。后投靠国民党反动派,一九四九年全国大陆解放时逃往海外。”

《鲁迅全集》初版于抗战前夕,这以后就兵荒马乱,直到一九五八年北京才第一次为鲁迅隆重出全集,那时正是反右以后,观点当然左得可以,因此对姚克才有这条注文。文化大革命一来,加上《清宫秘史》的“卖国主义”,罪名就更大了。文革后,平反许多冤假错案,姚克和《清宫秘史》这一案也就入了平反之列,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编、重注、重出《鲁迅全集》,这就是一九八一年的版本,对于姚克,有了新注文,如下:

姚克,原名志伊,字莘农,浙江余杭人。翻译家、剧作家。曾任英文《天下》月刊编辑,明星影片公司编剧委员会副主任。当时因协助斯诺翻译鲁迅作品而结识鲁迅。作有剧本《西施》、《楚霸王》、《清宫秘史》等。文字客观,没有恶评,算是替姚克平了反。

那封姚克没有见过的信,如下:

姚克先生:

您好!

一九五八年,我们在出版《鲁迅全集》时,由于关山阻隔,有关您的那条注(见全集第十卷三三八页),仅凭传闻,未作认真的调查研究,内容失实,使先生蒙不白之冤,感到很抱歉。这次我们重新编注全集时,已发现这一错误,当予改正,今后改稿将寄奉听取您的意见。

先生与鲁迅有较深的交往,并在传播鲁迅的作品方面做过相当有益的工作,我国人民是不会忘记的,并且希望看到你的有关这方面的回忆文字。这样的文字国内由我们发表,也可以起到为先生挽回影响、替我们改正错误的作用。

鲁迅给先生的书信,我们见到的共三十三封,已悉数编入一九七六年出版的《鲁迅书信集》,不知先生手头还保存有鲁迅的书信和遗墨否,可否提供给我们?

今后盼多联系,对我们的工作提出宝贵意见。

此上,即请

文安!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八〇年一月十八日

曹聚仁感旧

《海光文艺》从第二期到第五期,连载了丁秀的《文坛感旧录》。丁秀是谁?曹聚仁是也。只有他,才对文坛有那么多旧可感可录。

曹聚仁原打算把周作人的《知堂回想录》交给《海光文艺》在《新晚报》中断后发表,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并没有实现。在这以前,《知堂回想录》已在《新晚报》上连载刊出了一个多月,忽然北京有令,要将它腰斩,那时我们还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山雨欲来,后来我们筹办比《新晚报》调子更低的《海光文艺》,这样就在《海光文艺》上打主意,打算把已在《新晚报》上抛头露面了的《知堂回想录》转移到《海光文艺》上去。好在没有转移成功,否则它又将受到另一次腰斩了,《海光》自己也只是活了十三个月,《知堂回想录》就算连载了也还是活不长,不免要和《海光》同归于尽的。

曹聚仁的文坛感旧也只写了四期,他首先从(诗人)徐玉诺谈起,然后是“湖畔诗人”汪静之,更后是李石岑的“情书”,是“黎烈文在台北”,再就是“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曹礼吾”了。最后则是“夏丐尊师”。

曹礼吾被曹聚仁推为鲁迅文章的第一解人。他的唯一著作就是《鲁迅旧体诗臆说》,是他逝世十五年以后才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但见到它的人很少。他逝世于一九六五年。他本有意笺注杜诗,但最后却只以笺注鲁迅诗传世。曹聚仁说,他是听了曹礼吾的讲解才真正懂得鲁迅《野草》中《好的故事》的。有一天曹聚仁请鲁迅吃饭,座中有曹礼吾,曹聚仁大赞曹礼吾对《好的故事》有独到之见,据说鲁迅听了连连点头赞许。

曹礼吾写诗学龚定庵,他的《赣居杂诗》,如“离边络绎纺车收,促织瞿兮韵转悠,欲织清欢秋不许,秋来织得是清愁。”“当檐樟树种何年,叶郁枝蟠拂一天,虫鸟作家苔作客,尽教寄寓不论钱。”“庭阶有鸟不知名,孤寂难禁每近人,何必当前通鸟语,此心能会即能亲。”“春来曾种美人蕉,一雨经秋韵转饶,开得红芭仍自谢,应知花发亦无聊。”但他并没有诗集传世,诗篇想已散失了。

散文家黄蒙田

《海光文艺》是没有刊出编者的名字的,黄蒙田是主编,我只是协助他做些改稿的工作。

黄蒙田原名黄茅,字草予,他原是画家,后来成了作家。他毕业于广州市美专,抗战初期,他是军事委员会第三厅漫画宣传队的成员,他显然是画漫画的,后来不画了,却成了美术评论家。但他不认为自己是美术评论家,而应该是散文家,他写的有关美术的文字都是散文,不过许多谈到画家、画展、画集而已。

黄蒙田一生出了三十六本书。几乎有一半是和美术无关的文字,如《清明小简》、《落乡班子》、《职业与爱情》、《北行记》、《在人生舞台上》、《花间寄语》、《花灯集》、《晨曲》、《春暖花开》、《抒情小品》、《竹林深处人家》、《裕园小品》、《风土小品》、《湖畔集》、《山水人物集》、《湖光山色之间》、《黄蒙田散文集——回忆篇》……只看书名,就知道这些都是小品、散文的集子。

黄蒙田这名字使人记起法国的大散文家蒙田来,他取名蒙田,恐怕和这位法国散文家多少有些关系的吧。

黄蒙田的著作最后一本是《黄蒙田序跋集》,除了一篇为罗隼的《香港文化脚印》集作的序外,其余近五十篇都是为画展、画集作的序跋。《黄蒙田散文——回忆篇》写的也多是画家,二十八人中,除了作家叶灵凤、蒋牧良、侣伦、叶苗秀,诗人韩北屏、夏果、欧外鸥外,其余二十二人完全是画家,而有十篇是写木刻家新波的。

相当长时期,他还是全国美协在香港的常务理事。这是所有全国性文艺团体唯一有常务理事长住香港的。

但是他夫子自道,在《读书文钞》这本书的后记中说:“我不是写美术评论,虽然这些文章也不可避免地有所评论。我从来认为自己所写的是散文或小品,如同别人的散文或小品写人物、生活或风景一样,我不过是以人物中的画家和他们表达内心世界的作品为题材而已。我不会、或极力避免理论式的评论,只是用散文、小品的形式或笔调叙述我的想法而已。”

由于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人们还是把他看成是美术评论家。他的晚年,在《海光文艺》以后,有相当一段时间他主持了《美术家》杂志,这是打正招牌的美术杂志。在《海光文艺》以前,他还主编过《新中华画报》,也可以算是和美术有关的吧。

有人说,黄蒙田的文字有些西化,像翻译过来的文章。但他那些“回忆篇”中怀人的文字却是写得感人的,不是一般的怀人忆旧。如他写的《想起李可染》,提到李可染抗战期间旅行时一定要带两样书,一是《鲁迅全集》,一是珂勒惠支画集。他又记得抗战时期李可染在桂林画宣传大布画,比后来画的丈二疋宣纸大两倍以上。一个人爬上爬下地画。这些都写得生动传神。又如写李可染七十岁时为了上井冈山作画,切除了因病变不良于行的三只脚趾的事,更令人感动。只是举这一例,就可以知道他那些“回忆篇”不是枯燥乏味的文章,实在是内容充实、言之有物的精彩作品。这就无怪他自已所写的回忆文章不是没有什么特色的美术评论了。

二〇〇五年八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