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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郁风的“三故文章”

郁风是画家,也是作家;黄苗子是作家,更是书法家,也是画家。他们是夫妇。两个人都正享高龄,加起来,他们这一对是一百八十多岁的人了。郁风明年(也就是一个月后),就是九十岁的人,黄苗子更是九十三岁的人了。祝他们长命百岁!

黄苗子是广东人,在香港住过多年,也可以算是香港人。郁风呢?也是和香港颇有渊源的。抗日战争初起,她就随《救亡日报》到了广州,不久就来了香港,在《星岛日报》当过记者、编辑,创办了综合性的文艺刊物《耕耘》,虽然只出了两期,却以突出的风采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八十年代以后,她和黄苗子又一同来香港小住,然后去了澳洲,近两年才回去北京,安度余年。黄苗子原来以漫画初登艺坛,近年却以书法名于世。最近几年,更重新拿起了画笔,但画的不是漫画,而是国画,表现出他非凡的功力。至于郁风,解放后长期在中国美术家协会和中国美术馆,主持展览工作,为人作嫁,为画家们开画展而服务,自己却较少作画,也没有为自己出过什么画集,开过什么画展。

但你打开这本《故人·故乡·故事》的书,却可以看到她的许多速写、素描,而不由得不赞一声:果然是个画家。她原来是抗战前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的学生。

她父亲郁华(曼陀)虽是法官却有画名,她的叔父郁达夫却是大大有名的作家,两兄弟都同有烈士之名。郁华是抗战初期在上海被敌伪暗杀的,郁达夫是太平洋战争的末期在印尼被日军骗走并活活掐死。解放后两人都被追认为烈士。在他们的故乡富阳,有一座双烈亭,就是为了纪念他们而修造的。

两人的母亲,也就是郁风的祖母,也是义不为日军做饭,逃往荒山,避不露面,终于被活活饿死。

这个家,真是一门忠烈,令人起敬。

郁风的《故人·故乡·故事》中的故人,就写了她的祖母、父母亲、叔父的忠烈事迹。她母亲陈碧岑在她父亲郁曼陀被敌伪暗杀后,含辛茹苦,把儿女带大,抗战胜利后,汪伪特务头子丁默村受到审讯时,陈碧岑去法庭作证,力证丁暗杀郁曼陀的罪行,终于使丁受到法办。这事也反映了她的忠烈。

陈碧岑没有进过什么正经的学校,读过正式的书,只是偷偷看了《红褛梦》之类的书,但她在郁曼陀的熏陶下,居然能写诗篇,出了诗集,不输于一般作者。她著有《小隐山房诗》,和郁曼陀的《静远堂诗》合编为《郁曼陀陈碧岑诗抄》出版。她的诗中有《怀鲁迅先生》七律一首。诗前有小序:“四十年前(一九三二年十月五日)夫弟达夫夫妇设宴上海聚丰园,在座有鲁迅先生夫妇、柳亚子夫妇、曼君及余,席间鲁迅先生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名诗,即在余室中尚悬有先生手书此诗复制墨迹立轴。物在人亡,而聚丰园亦不见影迹,怆然赋此,时一九七六年十月三日。”这首七律:“兵气弥天海市昏,艰难相聚共开樽,丰言聚此能成句,壮志空怀自杜门,写出人间金不换,惊回旧世梦前尘,年光流转空余我,永忆当时一段情。”诗后有注:“鲁迅先生所用之笔名为金不换。”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她作诗的功夫。

陈碧岑又有《吊曼君血衣冢》六首绝句,诗前也有小序:“曼君当年血衣冢原建于一九四七年四月,在十年浩劫中毁于林江一伙之手,至一九七八年九月兴儿回国讲学时返故里,由富阳县委领导同志伴同凭吊血衣冢旧址,我当时徘徊左右,感想前情,返沪后书成数绝。”第一首:“血衣染就杜鹃红,苍翠空山吊影踪,无际云飞飞不尽,丰碑留印在心胸。”诗后有注:“曼君血衣冢已不存在,血衣变成天上的云片飞走。此处借用了一九七七年赵朴初先生悼念周总理金缕曲词中一句,‘却身与云飞无际’。”第三首:“盈眶痛哭泣千回,半是凄凉半是灰,又见江山无限好,窗前默坐成深悲。”第四首:“依依总日盼清明,来见双松挺秀亭,宿愿已偿心事了,一家义烈志丹青。”

郁风笔下的故人还有:郭沫若、廖承志、夏衍、叶浅予、冯亦代、王世襄。在《记郭老和美术界的交往》这篇文章中,配了两幅插画,一幅是郁风画的郭沫若素描像,那是一九三七年的作品,是郭沫若从日本归来,参加抗战时画的;另一幅是郭沫若题的一首诗,是贺郁风和黄苗子新婚的:“耀冶祥金飞郁凤,舞阶千羽格黄苗,芦笙今日调新调,连理枝头瓜瓞标。”诗后有注:“前二句乃亚子语,为足成一绝。”郁风写《夏公——一棵永生的树》,配的图是丁聪画的夏衍《爱猫图》。夏衍对郁风有一句名言:“此风不可长”。郁风长得高,而黄苗子较矮,因此有了这一句佳话传开去。

郁风写廖承志,以《他使人快乐——怀廖公》为题。她说,廖承志原来被人叫“肥佬”,后来年长了才改称“廖公”。郁风记下他的一件难忘的事:“一九三九年第一次反共逆流的时候,我和黄新波、司马文森、石辟澜同志从四战区政治部撤出来,我从粤北经东江到了香港,首先找到廖承志同志向他报到。他一看我那副尊容就皱了眉:头发短得像男孩子,穿了一身旧军服。我急着要向他汇报,可他不由分说,先拉看我走到中环街上,给我买了一件白色连衣裙和一顶白帽子,并且叫我立刻穿戴好,才带我到一家咖啡座坐下来谈话。”这件事很能反映廖承志的性格和作风,入境随俗,一刻也不容你马虎。

郁风还用《叶浅予倒写回忆录》、《听风楼上七重天——忆冯亦代大哥》、《王世襄与芳嘉园小院》、记下了叶、冯、王三人的一些有意思的事。

郁风是浙江富阳人,她用《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补记》、《还乡杂记》、《最可怀念的地方》写故乡富阳,写得具体生动,朴素的文字,读来自然感人。

至于故事,她写了上海的漫画时代、《救亡日报》、《耕耘》杂志外,主要就是写黄苗子在北大荒劳动和她自己在“文革”中在半步桥女监坐了七年牢的狱中生活。关于北大荒,她写的是重读黄苗子的北大荒家书;关于半步桥,她写了对同囚冯亚春狱中杂记的读后感。写半步桥的牢狱生活,她也还是平平实实的写来,没有什么激动的文字,一些在狱中助人解困之类的好事她也没有写,不是冯亚春在她自己的狱中札记中写了出来,人们就还不知道郁风在狱中做了些什么可敬的事情。

书的最后一篇文章,是《一段特殊生活的速写》,所谓特殊生活,是一九七六年夏天唐山大地震,北京市民全部露宿街头和公园,郁风是全家住于日坛公园的。她画了十张速写,七张都随这篇文章刊登在书中了。此外,还有许多张别的速写登在书中。

很少看过郁风的画的人,从这本书中可以得到一些满足。

郁风这些“三故文章”——《故人·故乡·故事》最早的写于一九三九年,最近的写于二〇〇五年,前后六十多年。书是今年十月出版的,可以看做她的九十大寿的纪念品。

他们夫妇两人现在加起来是一百八十多岁,我们要祝福他们,每一个人都能有近两百岁的高寿,而两百岁不是两人高寿的总和。明知虽不能至,还是心向往之。

二〇〇五年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