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尊为“一代大儒”的徐复观先生是一九八二年四月的第一天在台北病逝的,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三年。他如果还在,应该是一百零二岁的人了。
那天偶然整理旧存的信札,发现了一封和他有关的诗和信。写诗和信的人是已故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王匡,信是写给我的,诗却是写给徐复观的。诗是一首七律:
海角奇葩一瓣香,三年同梦不同床。
偶见毫端生秀气,跃然纸上现豪光。
未终棋局烦谁计,待补金瓯费众量。
只恨识荆时已晚,个中情义岂相忘。
但徐复观并没有见过这首诗,也不知道有王匡赠诗这回事。那一年春天他去台湾看病,病中有诗:
中华片土尽含香,隔岁重来再病床。
春雨阴阴膏草木,友情默默感时光。
沉疴未死神医力,圣学虚悬寸管量。
莫计平生伤往事,江湖烟雾好相忘。
我把这诗给王匡看了,问他是不是有兴趣用一首诗问候徐复观的病。三月底的一天,王匡有信给我说:“真的续成一首‘诗’。当然只不过是‘统战’之作。如果你担心有溢美之嫌,我这里可能是过于老友记了一点。如果寄出,则请斧砍一番,否则弃之可也。尚,三月二十六日”。王匡写文艺方面的东西,发表时用的笔名是尚吟,这封信是三月底写的,徐复观几天后就去世了,这信和诗已经来不及转到他的手上。
王匡在诗中赞徐复观的文章是“海角奇葩”,这是指他在香港《华侨日报》上每一两天就发表的一篇时事杂文,尽管彼此立场不同,但却有“秀气”、“豪光”可以欣赏。王匡是一九七九年从北京调来香港的,读他的文章有三年之久。“三年同梦”是说大家都有统一祖国河山之梦,只是各自立场不同,梦虽同而立场各异,与寻常的同床异梦相反,成了异床而同梦。祖国未统一、棋局未终,金瓯也有待补缺,如何是好,那就需要“众量”了。只恨识荆已晚,王匡是在一九八〇年才认识徐复观的。那年四月,廖承志到美国做心脏搭桥手术,五月经过香港回国,他和王匡在山顶的别墅中会见了徐复观,这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彼此随意谈了大约两个钟头,最后廖承志要徐复观对中共提些意见,徐复观只是说:“你们有几千万党员,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徐复观在治病期间,立了遗嘱:“余自少十五岁以后,乃惭悟孔孟思想为中华大化命脉所寄,今以未能赴曲阜亲谒孔陵为大恨也……”
他病中我曾寄诗对他怀念、慰问:故人憔悴卧江关,望里蓬莱隔海山。
每向东风问消息,但依南斗祝平安。
论交十载师兼友,阅世百年胆照肝。
一事思量增惆怅,孔林何日拜衣冠。
我所惆怅的,是他在遗嘱中的“大恨”。在他赴台治病以前,我们曾约定,病好以后,一起北上幽燕,行程中包括到曲阜游孔林孔庙。他把行期定得稍后一些,一是因需要时间治病,二是因打算邀老友李璜同行。可惜事与愿违,他只能在遗嘱中引为恨事了。
二〇〇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