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认识的长江,应该是在黄鹤楼的脚下滚滚向前的不息之水。尽管它起源于高耸入云的喜马拉雅,但似乎只有流经到了这里,长江才能和尘俗结下难解的缘分。
在汉口,长江的最大支流汉水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千军万马的行列,一览大海的壮阔。
诗人王维曾写就一首《汉江临眺》,他于此地看到的景色,也正是汉水日思夜想追求的一怀美梦: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王维的山水诗,从来都不是浪得虚名之作。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所谓的意境,大概也不过如此罢!写山水,其实并非难事;但想要把山水写好,又不是简单的事情。越是实景,就越具有虚的情意在。情景相融,才使得眼见的所有景色全都沾染了谁人的情绪在其中。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这样的夸赞,唯恐不够,又哪里来的溢美之说?
王维诗篇的精巧,自不需多言。这就像是一副精致的器皿一般,端端地放在哪里,观者再眼羡,落得个眼福也就足够了。倘若再生生地要拿过来寻觅出一碗茶酒,反倒失去了本应有的玩味。而真正要说的,只在诗的最后一句,"留醉与山翁"。
这还得从王维的身世讲起。
王维生于一个官僚地主世家,母亲信奉神佛三十余年,因而王摩诘的一生也没有和佛教脱离干系。
在十六七岁的年纪,王维到长安、洛阳等地游历了一番,他本想凭着自己的一腔才情寻觅到仕途的入口,可巧上天也真应验了他的这份真心,开元六年他赴京赶考并高中,从而便一步踏进了盛世繁华中。
怎奈诗、文、书、画样样在行,且精通乐理的王摩诘虽然在仕途一步步高升,至终了还是放弃了官职,过上了隐居的日子。
开元十九年,王维的妻子病故,他从此孤身一人寡居了三十年。后虽又被朝廷任命过数个官职,但已经在道光禅师的讲解下开悟的王维,此时的心思早不在官场上了。尤其是在目睹了朝廷黑暗后,他不禁感叹起开明盛世已经一去不再复返,遂一直处于半官半隐的状态中,持续到终老。
对王维诗作影响至大的,莫过于宗教的因素。他在修习释道的时候,不自觉地就把自己的人生态度写进了诗歌中。单求适意,平静祥和地走进大自然,才是最高之境。因而在《汉江临眺》一诗的最后一句"留醉与山翁"中,诗人已不是在看景了,而是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景不醉人人自醉,醉的是眼前的一片美景,和自己的一颗超尘之心。
争,或者不争,名利本就在哪里,不悲亦不喜,不远也不近。恰似拈花一笑的眉眼,鼓尽了诱惑,但终留不住醉眼看花之人。
唐代宗称王维是"天下文宗";杜甫说他"最传秀句寰区满";《旧唐书》本传称他"天宝中诗名冠代";后世诗论家称他为"诗佛"。其所有的意境,就在于那争和不争之间,让人取舍不得,却又欲罢不能。
唐宪宗元和十年的秋天,面对同样的汉江水,被贬的白居易也曾乘舟南下。秋风瑟瑟,景色也就显得别样凄凉。于是他写下了《江夜舟行》一诗,明着看虽是在讲述秋景的悲荒,却字字都离不开自己的幽怨,读罢让人不觉掩面,悲泣起自己于人世中碌碌以求到底是何为。
烟淡月濛濛,舟行夜色中。
江铺满槽水,帆展半樯风。
叫曙嗷嗷雁,啼秋唧唧虫。
只应催北客,早作白须翁。
烟雾清淡、月色轻铺,舟行寂夜,江水连天,风吹帆动、虫雁孤鸣。几声唱和,使人的悲情就已经涌上心头。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为压轴之事,而当下被贬谪,恰恰是最悲催不过的事情。景色总是映着人的心情,秋叶萧瑟,孤苦之心恰似也有了寄托。于是乎,须发也会在一夜之间沾染上霜雪,再不见青春年少时的悸动与赳赳雄心。
白居易在诗坛上的成就,完全可以和李白、杜甫相提并论。而历史曾多次验证过,文人当官,本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白居易29岁考中进士,却因大量的讽喻诗而终遭贬谪。当朝权贵,每每读到香山居士的诗作时,无不咬牙切齿。因而也就可以想见,在这个官位又怎么会坐得舒服呢?
唐武宗会昌六年八月于洛阳,享年75岁的白居易与世长辞。
细细数来,年过七旬,也算是个好年纪了。若是泉下有知,但愿香山居士能够闭上双眼,不再看到人世间的丑恶。山水本无情,庸人自扰之。何苦非要把满怀愁绪强加到滚滚东逝水的身上,有着一番秋景作陪,纵然离开了那个"安乐窝"又怎么样?
但白居易显然接受不了这样的改变。他说:"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在他的心中,家事国事天下事便占据了大半江山,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自己是否会孤独终老?他爱的是这个国家,然而后世的戏中人却说:"我爱这个国家,可是谁爱我啊!"
44岁的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是转折点。从此开始,他的政治抱负只能在隐居的生活中逐渐沦落为满地灰尘,想要重新扶起时才会发现,原来一切终是要归于尘土的,即便是自己,也逃不出轮回的劫数。
后来,他曾经还借感叹琵琶女的身世而自我落泪一回,但命运终归只是命运,即使改变不了,也无法安心接受,于是便只能够剩下一壶浊酒,醉梦中喜与少年再相逢。
白居易并不是孤单一人在汉水上感叹身世。诗人许浑也是一个心忧百姓的好官,然而在面对汉江大水的时候,也只能够看着江水咆哮,却终无计可出。除了对百姓的深深同情外,他只能写就一首无关痛痒的七言律诗,聊表心境。
汉水伤稼
许浑
西北楼开四望通,残霞成绮月悬弓。
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
高下绿苗千顷尽,新陈红粟万廒空。
才微分薄忧何益,却欲回心学钓翁。
洪水一夜之间吞噬了村庄,成千上万亩的良田全都变作汪洋。秋风劲扫,作诗之人只能独自悲伤。身为父母官,连百姓的肚子都填不饱,自己还有什么颜面留在这个位置上吃朝廷俸禄?如此,还不如去做一个隐居的渔翁,日日垂钓以果腹,少却这些烦心事,却也乐得逍遥自在。
这次的水灾,除了大自然作恶外,更因为水利设备年久失修而无法起到应有的作用。面对官场腐败而置百姓于不顾的现状,许浑自己也只能表现出无能为力的态度。一个人的力量太过于微弱,根本抵抗不了体制的腐朽。明哲保身,救济不了天下人,但最起码还可以让自己不陷入这洼泥潭。
整篇诗句,茫茫然只在诉说四个字--无可奈何!
后来,许浑因病而被罢免。背后的真实原因已经没有必要再去考证了。斯人已去,空余汉江水千古悠悠东流去,独不见悲国忧民的父母官上演一场舍命救百姓的绝唱。
听那江水的轰鸣,不正是呜呜然哭泣的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