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于更加开阔的视野,我们可以看出,前苏联发射人造卫星的事件只是美国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危机时期的一个集中表现。“先是,军事上在韩战失利;然后,内政上有麦卡锡主义的失信;再后,科技上在太空竞争上落伍;更后,军事上不记韩战的教训,又在越南全面撤退;最后,一般老百姓,尤其年轻的一代,对数百年来信奉的基督教失去了信心!面对这一连串的内忧外患,美国的知识界,尤其是哲学家、神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以及教育学家都开始对美国文化作全面深入的反思。”其论题包括自由、民主、科学技术和人类命运等,并在60年代引导了一场有关大众文化意义的论战。这些事实再一次告诉世人:新的太空竞技场的开发,早期因特网的研制,网络传播后来的发展和转向,与之相关的各个领域的变化,绝非只是前苏联发射人造卫星单一事件的偶发结果,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背景,是军事策略、大型科学组织、科技产业以及文化思潮相互作用所衍生的独特产物,尽管这种独特产物的活动和影响在相当时期内只被限于军事和科研领域。
从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阿帕网的发展经历了分离、退让和最终消失的过程,这其中既蕴涵着军事和科学的剥离,也蕴涵着军事、科学与民用和商用的剥离,而社会的发展、技术的力量、网络的内在特质、加之冷战的特殊作用等方面的因素共同推进了它的完成。
起初,在世界范围内的联网高潮中,美国军方希望拥有自己的优质网络,能够提供良好的服务,且可靠性强。因此,它于1983年脱离阿帕网,模仿它组建了一个军用网,被称为军网(Milnet);原来的阿帕网继续存在,以科研教育的目的为主,成为专属科学用途的网络,仍是采用阿帕网的名称。两者之间用网络协议(IP)连接起来。
几年以后,美国国家基金会为改善科学研究的基础结构,建立了国家科学基金网(NSFnet),把业已建立的各超级计算机站点互联起来,使科学家和技术专家们能够更加紧密地协同工作。“国家科学基金网创造了另一个以科学交流为目的的网络,称为CSNET,并且与IBM(美国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合作设立了另一个供非科学界学者使用的网络,称为‘比特网’(BITNET)。所有这些网络都以ARPANET作为通信系统骨干。”
国家科学基金网大规模扩充联结各主要洲际站点的中枢,并做出了联网技术方面的其他一些关键性革新,从而推动了互联网的发展。除科研机构和教育机构以外,美国的政府机构——如国家航空航天局和能源部,以及其他国家的一些组织和机构也加入进来。而“因特网”的名称是在1986年被正式使用的,其“网间网”(Internet)的含义表明:这是一种把不同的计算机局域网和广域网互联在一起的网络。
最后,随着众多部门从原来使用阿帕网转移到使用国家科学基金网,后者取代前者,成为互联网的主干网已是大势所趋。1990年,阿帕网的最后一个站点被撤销,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是一个“由于自己的成功,而成为了一种快乐的牺牲品”的当代技术。自此以后,互联网步入了跨地区、跨行业的超常规发展时期。至90年代中期,它已经能够把许多商用计算机连接起来,把办公室的台式个人电脑和家庭里的家用电脑连接起来,它包含了难以计数的信息资源,并产生了强大的、多样式的功能和影响,其程度远非单独运行的计算机所能够比拟。
这里有一个戏剧性的雷同现象。1969年11月的一个中午,几名科学家聚集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计算机实验室,观看这里的计算机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斯坦福研究所的另一台计算机相互连通。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标志着阿帕网络的诞生,但当时没有一个新闻记者在场留下珍贵的照片。如同20年以后《时代》周刊所评论的那样:这些研制者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不是仅仅将两台计算机连接了起来,而是宣告了网络时代的来临。20年以后的1990年,阿帕网的最后一个站点被撤销,它经过数年的辛勤劳作,成为在技术上过时的网络,正是由于它的关闭,才迎来了从相对封闭、专属于某些团体、某些个人的网络向社会性网络、开放性网络的大发展时期。事后令人百感交集的是:当时也是仅有几个系统管理员目睹了这一历史性的时刻。
然而,正是通过这样一个过程,原本指望的一个在核战争中免受毁灭性打击的系统,竟然发展成了为和平目的而使用的交互网络;被称为“冷战锻造的金刚之躯”的因特网,走向了民用和商用,成为相隔千里之外的普通人自由而又迅速地交换电子邮件的工具。影响这一转换的因素是什么呢?
1.网络的内在特质
冷战高峰时期产生的因特网,其最初想法是通过几个不同的通道,实现数据信息的传递,以便保证整体结构在一个或几个计算机中心遭遇偶然的摧毁时仍然能够继续运转。按照时间来说,阿帕网诞生于严格意义的“局域网”之前,它属于军用网络系统,本身不对外开放。但在功能上和封闭性的特征上,它容易使人联想到局域网,后者通常包括一台或多台服务器,与多少不一的终端机相连,连接成网的计算机共享服务器上的信息资源。局域网的特点是灵活、成本低,组建比较方便,但是相对于后来的广域网,它也更加鲜明地表现出可控制性和可管理性。作为军用网络系统的阿帕网也是这样,它不对社会开放,以保证由军事研究机构资助的研究团体共用远程计算机。
尽管阿帕网的研究方向属于军队的命令和控制研究,但它能够正常运作的前提又反对本身存在一个控制和管理的中心,而且,它为保证网络的相对封闭性所采纳的措施具有无可弥补的可乘之机。因此,出于军事控制目的而设计的早期因特网本身含有不可控制的因素,这一内在特质蕴涵的意义是:任何团体或个人,原则上只要拥有一台计算机和入网的电话线,就可以无视所谓的“约定”,自由进入,并可以根据个人的需要传递信息和处理信息。
事实也是如此。据阿帕网的研制者的回忆,“阿帕网除了重建电子邮件和建立不同电脑间的文件传送之外,还创造了一种新的人群。我们称他们为旅游者,因为他们可以乘我们研究人员不用时——一般在清晨1时到5时之间——从远方登录到我们的电脑上,免费利用我们的先进计算资源。他们彼此或与我们一起在网上玩游戏、编程或通信。”阿帕网的四台大型机上,一度有1500名旅游者同时登录,受阿帕资助的三所大学中的两所——斯坦福大学和卡内基·梅隆大学——的计算机网络上也有差不多的外来者。当时阿帕网能够采取的“安全制度”十分简单,但不无效果。任何人只要认识这些大学的研究机构之中的人,并得到其担保,就可达到从远方登录的目的。阿帕网曾经无意中履行了“培训基地”的职能,后来有不少学术机构和企业界的信息技术领袖人物就来自这些早期的“旅游者”。
2.技术的力量
因特网的发展再明显不过地说明,技术的发展违背其初衷,促使其产品发生难以预料的变化。网络尽管存在着超出冷战时期需要的特质,但是如果没有技术力量的推动,它无法走出军事领地,走出最初与军事意图紧密相连的科研领地。在因特网的发展过程中,许多在计划时没有料到的革新成果一次又一次地保障了它的进步;也正是由于关键的信息检索结构(万维网)、浏览器和相关的技术,才使因特网迅速得到普及,并有可能成为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在此之前,网络协议和隐秘的命令语言,只是为军方和科研领域的网络工程师提供了功能性的发展空间,对于大量的非专业用户来说,它们是“不友好的”,也是“不可亲近的”。
国防部高级计划研究署主持研制阿帕网的初衷除了主要服务于冷战大背景的需要以外,还有经济上的考虑。计算机分时技术的成功加重了这个官方机构的负担,因为接受它资助的每一个研究团体都要求自己拥有更多、更大的昂贵计算机。“ARPA试图让这些团体共用远程计算机,由此充分利用其资金。同时,技术因素也开始显示把计算机网络连接在一起的激动人心的前景。”然而,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网络需求大大增长的时候,导致阿帕网出现的利用远程计算机的目标都还没有出现。原因何在?缺少共用通信的标准是行进过程中的主要障碍。这个标准应该具有相当的弹性,能够容许电脑网络之间采取多种层次的连接结构,从而拥有适应不同通信系统与不同编码方式的能力。“幸好,一些在计划时没有料到的革新后果再次保障取得进步。我们很快便能与数千里以外的同行自由而又迅速地交换电子邮件和传递专业论文与程序。”自此以后,最初在设计者眼中的一个能够免受核战争打击的系统,走上了适合民用的交互通信网之路,这个例子再次说明技术的力量如何超出人们的想象,或是在人们的计划之外发挥着作用。
因特网的发展是“技术时间扭曲”原理的生动写照。这与作为网络载体的计算机有关——“观察计算机的发展过程就像注视时间的扭曲。我们深入未来越远,技术时间——发展新技术的时间——就越压缩”,也与网络媒体之为电子媒体的本质特征有关——它借助于光和电的速度,能够在原有媒介技术的基础上,以更快的速度构建新的技术。这里的时间是另外一种尺度,不同于人类的进化的时间,也不同于一般工具的发明的时间,它的显著特征是“快”和“压缩”,是灵活的,跳跃性的,而不是线型的,不是按部就班的。这样的时间往往在此时此地就能够把未来带给人们,或者以某种特定的方式将未来展现给人们,并且往往能够在未来还没有到来的时候就得到回报。“在经济领域,没有人喜欢通过坐等未来的方式增加财富。这就是为什么网络公司在创纪录的时间内,在实现未来期望很久以前,就获得巨大的现实财富的原因。”对于网络发展的技术时间而言,进行研制工作的技术人员的数量、以政府和军事机构为主体的资金的投入固然重要,但是同样不可忽略的是技术本身的力量。
3.社会的需要
阿帕网问世后不久,其繁忙程度就远远超过预想,引起了将不同的网络相互连接起来的迫切性。高级计划研究署为此目的制定了一项网际互联研究计划。其中有两个关键行动对于把阿帕网引导到今天的因特网,意义重大。其一是传输控制协议和互联网协议(TCP-IP);其二是局域网的问世。“由于80年代初个人电脑和工作站的迅速增长,局域网在全美国成星火燎原之势,从而对雨后春笋般成长的因特网提出了巨大的连通需求。”就高级计划研究署这个在冷战中诞生的机构而言,早期关心的是如何使为军方服务的阿帕网获得成功和取得进步,80年代以后则面临军界以外的用户人数大增的问题。
在阿帕网之外,全世界也在朝联网方向发展,到90年代末,北美的加拿大的因特网普及率可与美国相媲美,英国、德国、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是欧洲因特网发展最快的国家,亚洲国家的发展集中在日本、韩国、中国香港、新加坡、中国内地等。就许多方面而言,西方发达国家的网络发展同样经历了从政府资助的对象走向满足全社会需求的道路。“……英国和法国大部分的电子产业也有类似情形。直到80年代都集中于电信和国防工业。在20世纪最后25年里,欧盟推行了一连串技术计划,以期赶上国际竞争,即使亏损且没有什么成效,仍然有系统支持‘国家斗士’。事实上,欧洲的信息技术公司要能够在技术上存活的惟一方法,便是运用它们相当丰富的资源(有相当部分来自政府补助),与日本和美国的公司结盟,这日渐成为它们获得先进信息技术的主要来源。”
在某种程度上,技术的发展方向恰恰是由于社会的需要而发生变化的。从印刷媒介到电子媒介的发展历史不止一次地说明,推动新媒介得到普及的力量与各种各样的、相互交织的社会需要有密切的关系,包括技术本身的需要,管理和法律的需要以及一般社会力量的需要等。有的时候,技术上有优势并非就能够带来相应的广泛采用的结果,社会需求往往会构成商业成功的适当理由,网络的速度、实时音频、视频和多媒体通信的试验无不与此有关。
4.冷战的趋缓
从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到1991年底前苏联解体的这段时间,被学界看作是东西方关系经历巨大变化、冷战最后消亡的时期。在此之前的70年代,则已经开始了冷战的趋缓时期:由于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美国为了保持在世界上的超级大国地位和抵制前苏联的威胁,对其对外战略作了重大的调整,推行缓和政策;太空竞争则在持续了十年以上的时间以后,进入了其“历史被拖延”的阶段。新的航天政治纲领体现出的思想是:“爱国者和纯粹的科学家的观点是向实用方面妥协……冷战变得不冷不热。一个更加和平的时代正在和增长的意识相平行……”与后来的“剧变”时期相比,70年代的“缓和”固然有不同的背景和特点,但客观上为因特网等新技术走向民用创造了条件。研究领域和生产领域中的众多排他性的军事项目逐渐具有了民用的色彩,不仅是因特网本身,通信领域、太空项目和计算机行业都因为东西方关系的缓和,而向其他领域渗透,并趋于繁荣,从而又在通道、载体和技术的融合等方面直接推动了因特网的普及和加速增长。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东西方力量对比发生变化,促使美国将印度支那看作是东南亚的要害地区,认为包括越南在内的印度支那半岛是抵制以前苏联为领导的共产主义世界的重要战线,这个战线若失手,便会产生难以估量的损失,直接导致共产主义影响的扩大。然而,正是印度支那战争将美国拖入了无尽的泥潭之中,其中包括“淹没了一位总统,并关系到另一位总统的辞职”。在长达30年应对越南、柬埔寨和老挝的战争中,美国的参与给冷战留下了浓重的色彩。在新闻报道上投入的人力和财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而来自道义方面的谴责压力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大,“到1975年撤离时,它似乎反映了冷战精神的突变和‘显然天命论’的衰落。这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采访这场战争的报刊、广播电视和摄影记者,其中包括50多位殉职者,以及少数在国内通过发表异见澄清问题的人。”这种损失在国内的自然结果和心理归宿就是转变方向,即所谓“冷战精神的突变”,其中一个重要表现则是高科技向民间应用转变的步伐加快了。
人们越来越感觉到,应该结束那种重点倾向于军事的生产循环,应该寻找其他的途径来解决诸多的社会问题。诸如通用电器公司等大型私营部门提出,私营部门和政府之间的长期合作将有助于为解决社会问题提供方案,包括住房、教育、公共交通和公共卫生等。在这样的潮流的冲击下,因特网虽然相对来说还是悄无声息地活跃在军事和科研领域,但确实已经开始了它迈向并真正进入实用性领域的征途。
阿帕网是一个由众多的小网络构成的整体。冷战时期,当军方利用它来发送情报时,负载着情报的信息被分解成不同的信息包,通过各条路径传递给接受者。有人曾将之比做一只杀而不死的软体动物:即便被大卸八块,每一部分仍然是活动着的,仍然有着旺盛的勃勃生机,仍然有能力重新构建成一个新的整体,仍然能够履行它应该履行的使命。随着网络技术的完善,一个现代哪吒横空出世——它的雏形和基本设计理念,就出现于20世纪60、70年代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下。当21世纪曙光初现之际,这个技术系统对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20多年的时间跨度内,阿帕网的使用范围逐渐地从核武器研究扩大到其他科研单位,自万维网诞生之后,它又进而推动家用计算机的拥有量达到高潮,并促使因特网成为一种日见普遍的文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