桨声灯影里,天苍苍,水茫茫。秦淮梦里痴望,泪长流,水长流,泪水尽头人未还。人未还,秋字当头,黄叶纷纷,烟雨楼内愁断肠。桃红柳绿又一年,又一年,琴声寒,孤影残,灯影桨声里,千年等一回。
每当金陵的日暮时分,我都会坐在秦淮河岸边的烟雨楼上,面朝静若处子的秦淮河,面对秦淮河中悠然来往的船只,一边抚琴,一边轻唱这首我自己作的词。当我的琴声和歌声一起响起的时候,秦淮河上的风轻轻地吹落我面上薄薄的胭脂,烟雨楼两边的扬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落满我的肩头,落在灵动的琴弦上,落在冰冷的秦淮河上。一曲终了,泪湿满襟。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见秦淮河上的艄公和伫立在船头的旅客抬头仰望我的情景。一位白衣男子长叹一声,悠然远去,隐没在秦淮河苍茫的暮色之中。那位白衣男子说,“青楼女子,能有如此的歌声和琴声,百年难遇,千古难闻。”我知道,那一定是落迫不羁的文人,我再一次落下泪来。
可是他却不是我日夜魂牵梦萦的那个人,他的声音没有他的沙哑而富有磁性。他的声音绝世仅有,世间男子无论平民布衣抑或王公贵族,都无人能及。有如长河落日、大漠悲箫,亦如松涛破竹、回漩之水。我愿意用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来赞美他的声音,在金陵这个到处都是画船小舫与歌妓舞鬟,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气的糜糜之都,他的声音有如破晓的阳光,一扫金陵粉都的阴媚之气。这个突然闯入我生命的男子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然而他却一脚踏中了我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隅,从此他再也没有从我的心中走出来。
他叫独孤及,一个超凡脱俗的名字。
我叫独孤及。当我站在烟雨楼上扶拦问他的时候,他站在楼下如潮的人流中,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看见了他的笑容,他的笑容每个女子看了都不免沉醉其中。
烟雨楼一年一度的绣球大会在桃红柳绿的时节旗鼓嚣然的召开。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在烟雨楼对面那条并不宽阔的街衢上,从这头到那头,凡是能望见烟雨楼的地方都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烟雨楼周遭的街坊、酒肆、货铺的楼道上也挤满了热情高涨的看客。无论尊贵与卑贱,都在摩肩接踵、你推我搡,企图抢占绝佳的位置,翘首以盼激动人心的一刻,近距离一睹绣球小姐的国色天香与倾城之貌。
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绣球大会,当两名青楼女子轻轻为前一任绣球小姐紫娟撩开紫色面纱的时候,紫娟望见下面如潮的人流犹如堆积在一起的蝼蚁,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瞬间涌遍全身,在楼下人们如海涛惊雷般的呼喊声中,紫娟头昏目眩,猝然倒地。在倒地的那一瞬间,紫娟手中的大红绣球像一滩血自空中落下,落在疯狂的人群之中,落在巴掌大的空地上,竟无一人取得,然而紫娟这一倒下就再也没有起来。当烟雨楼的老板娘宣布由于绣球小姐突然晕倒而不得不取消这次绣球大会时,楼下一片哗然,怨声鼎沸,久久不能散去。
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烟雨楼的绣球大会,也只有烟雨楼举办的绣球大会才会有如此的声势。烟雨楼是金陵十大青楼之首,在她身下的望月楼、凤楼,原本和烟雨楼只有一里之遥,却因为烟雨楼的存在占尽了它们的风光,终究再也无法支撑门可罗雀的惨淡经营,迁到中原富庶之地洛阳去了。
今年是我进烟雨楼的第五年,刚进烟雨楼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像烟雨楼的每个女子一样,我对岁月的易逝没有任何伤感的情绪,我们的生活静如止水。但是,我们对衰老却感到深深的恐惧,额间眉角任何一丝若有若无的皱纹都会令我们焦虑万分。那些青春早已迟暮的半老徐娘企图用浓重的脂粉抹去岁月的沟痕,而一旦粉霜剥落,镜中那张苍老的脸只能使她们愈加伤心。烟雨楼的秋蛾就是这样一位半老徐娘,秋娥曾经是红遍金陵的风月女子,而今她却只能接待最下等的客人,整日枯坐在梳妆镜前,怀抱着曾经让她耀人耳目的琵琶,望着镜中的那张脸,痴了,呆了,半天才神情恍惚地呢喃了一句,这是我么?接着她开始哭泣,大喊大叫,摔碎了镜子,撕扯自己的头发,头发上的银钗纷纷掉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悲怆的声响。秋娥像着了魔似的,冲出阁楼厢房,向楼下后院跑去,出了院门,到了秦淮河边,就那么干干脆脆地跳了下去,再也没有上来。
像秋娥这样死去的风月女子烟雨楼里有很多,每当我回想起五年风月生涯的如烟往事,每当忆起那些死去的姐妹的音容笑貌,我都会忍不住落下泪来,想像着迟早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她们那样香销玉焚、凄惨地死去,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痛。但是,我时时刻刻告诉自己,既然命中注定你要走这条路,那你就好好享受这条路上的鲜花与荆棘吧。所以,在心态上我比烟雨楼任何一个女子都来得从容与淡然。
今天是我第四次经历烟雨楼的绣球大会。我是这次绣球大会的绣球小姐,我已经连任四届烟雨楼绣球大会的绣球小姐了,人们都说这是属于我的一个奇迹,以往烟雨楼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企及。我依稀记得,五年前的绣球大会,当紫娟倒下去的时候,我清楚听到下面人声鼎沸的人群当中有人呼唤我的名字,他们要我代替紫娟把绣球大会继续下去。那个时候,我进烟雨楼还不到半年,当时我正坐在阁楼厢房里绣一朵莲花,当我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时,大号绣针就扎进了我的手指,殷红的血慢慢地渗出来汇成一滴,幽幽地滴在蓝印花布上,恰好汇成一朵血色莲花。我想,明年的这个时候,楼下的那些人应该是为我疯狂了吧。不出我所料,第二年我就站在了烟雨楼上,面若桃花,笑对楼下的人山人海。
今年的阳春三月,秦淮河两岸的桃花灿烂如霞,微风吹拂,桃香十里。桃花随风飘落在秦淮河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秦淮河一江春水东流去。烟雨楼后院墙角里的一棵夹竹桃已经有五年没有开花,然而在今年的春天却开出了硕大的花朵,引来成群结队的蜂蝶竞相翩然起舞。当我亲眼目睹枯木逢春这一绝世景致时,我喜极而泣。我想,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头。冥冥之中,我感觉到我期待多时的东西就要降临。
今年的绣球大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热闹,我坐在阁楼厢房里就已经嗅到了外面如钱塘潮水般喧嚣的气息。烟雨楼门前的锣鼓震天,胡笳鹊起,精彩的舞狮大会暂时平熄了躁动的心,但更远的人们由于看不到舞狮大会的情景只能的耐着性子期待着最为关键的一刻到来。舞狮大会结束后,便是烟雨楼舞妓的集体表演,她们表演的是《霓裳羽衣舞》。据说《霓裳羽衣舞》异常精致,表演难度在众多舞蹈中首屈一指,金陵所有青楼也只烟雨楼才有实力演出这样的舞蹈,这也是烟雨楼生意兴隆、百年不倒的原因之一。
这是一场感官的盛宴。弦乐笙箫琵琶琴,各种乐器一一派上用场,以天地为舞台,舞妓们的灵逸飘动的长袖薄裙和流光溢彩的金钗银簪交相辉映,为围观的看客表演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天舞。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我的出场而做的铺垫,人们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我昙花惊现的那一刹那。当舞妓们在雷鸣般的掌声中悄然隐退的时候,我知道,下一步该轮到我出场了。当我从软榻上缓缓起身的时候,我透过紫帐珠帘又看见了那名在烟雨楼对面的秦淮客栈内独自饮酒的男子。我很惊诧,如此浩荡的人流却没有遮挡住他的身影。这是我第二次看见这个男子。第一次是在枯木逢春的那一天。
八仙桌上依然放着一把剑,我不知道在金陵这种歌舞升平、缱绻安逸之地,剑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喝酒依然不用酒杯,仰起头,清冽的酒自然流入他的嘴中,却不曾见一滴酒溢出来,姿态雅然至极。他依然是一副冷然自若的神态,无论外面是如何的人声鼎沸,他依然故我,不为所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伪装,因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和他的眼睛,也无法窥视他内心的波澜。所以,有那么一刻我非常渴望他回过头来朝烟雨楼看上一眼,好让我看一看他到底长着一副怎样的容貌。可是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上一眼,我很失望,我从来不曾见过如此超凡脱俗的男子。我对他充满了好奇。
终于该我出场了。我步履轻盈,徐徐而出,当我出现在烟雨楼之上时,烟雨楼对面的整条街衢刹那间鸦雀无声。而此刻我内心亦波澜不惊,这样的场面我已经习惯,我似乎天生就有驾驭这种场面的能力。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起倒在万人瞩目之下的紫绢,我想我是不会像紫娟那样的。两名女仆撂开了我的面纱,我的绝世之貌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世人面前,我微笑的眼睛里隐含了一种忧郁的风情。一盏茶之后,我头上的白纱又垂了下来,世人再也看不清我的容貌,我却能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神态。楼下又开始雷动,一半是火山,一半是冰川,看到人的眉飞色舞,兴奋不已,没看到的人捶胸顿足,抱憾终生,因为谁能预料下一次的绣球小姐还会是同样一个人呢?我看见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蹦起来,语无伦次地呼喊着,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人疯了一般地在密不透风的人群中东撞西撞,结果被绊倒在地,不稍一刻便被涌上来的人群踩成了肉泥。这样的事情每年都有发生,我第一次目睹的时候心里很难过,仅仅为了亲眼目睹绝色女子的沉鱼落雁之貌而不惜牺牲生命,我觉得太不值。而现在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生若浮萍,命运未卜,又身陷囹圄,遭世人践踏,又有何能管他人闲事呢?可是我一直期待的那个人,那个在秦淮客栈独斟的男子却始终没有看我一眼,我有点沉不住气了,那个男子没有理由比我更冷静。
接下来我坐至我那架九凤紫漆琴面前,开始为众人弹奏誉满天下的悲歌——《何满子》。我冰冷的手指轻轻地触摸九凤琴的琴弦,一种尖利的疼痛滑过指间,沉睡的记忆又被唤醒,往事如昔。这架九凤紫漆琴是皇上的御赐之物,而另一架挂在我阁楼厢房墙壁上的九鸾紫漆琴属于我的孪生妹妹,也是皇上的御赐之物。如今我妹妹已人去琴孤,每当我取下那架寂寞的九鸾琴,为其轻轻拭去上面的尘埃时,我都不禁泪流满面。我想念我的妹妹,我想念我纯洁坚贞的妹妹。我妹妹死于七尺白绫,而我凭借皇上御赐的那架九凤紫漆琴以及那首悲歌《何满子》在天子脚下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从那个人间地狱里逃了出来。
我不知为什么要在这个类似于节日庆典的日子里弹奏如此悲伤的歌曲,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在如此浩大的场面弹奏这首歌了。我不知道每年都来参加绣球大会的人会不会感到厌倦,或许他们并不在乎我的琴声,仅仅是为我的绝世容貌和身段而来。楼下的人那么多,真正能懂得我琴中悲苦的人又有几人?我沉浸在悲伤的往事当中无法自拔,曾经囚牢般的岁月,飘零的身世,人间的繁华与苍凉,尽在我指间的琴声之中,一曲终了,泪落琴弦。这时候,微风拂来,屋顶上的斑鸠倏的一声飞向空中,满城的柳絮飘落下来,我知道,那是上苍的眼泪。
楼下又是一片哗然,因为绣球大会的最后一个活动——抛绣球,就要开始了。楼下的男子谁要是有幸接住我的绣球,那么今晚的春宵一刻我就属于谁。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秦淮客栈的那个男子,他依然在饮酒,全然不顾我目光的灼烫。我想把绣球扔给他,因为在我看来他是一个超凡脱俗的男子。只是他离我太远,凭我的力气再怎么扔也扔不到他的面前。我扫视了一下楼下诸位男子,没有一个是我中意的,然而他们却都摩拳擦掌,早已做好了争抢绣球的准备。我彻底失望,缓缓地举起了绣球,然而,就在我欲将绣球抛下时,那个孤独的男子终于看了我一眼。那一瞬间,四目相对,宛若惊鸿,我心醉神迷,抛绣球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如此奇妙的感觉,那个男子的眼神流露出来的浪漫不羁的神韵与气质完全征服了我。仿佛我等了四年就是为了他的到来,但是那个男子仅仅只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饮他的酒,内心的忽起忽落几乎让我崩溃,我终于不再抱任何幻想,闭上眼睛,把绣球抛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