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一名白衣男子如白鹤晾翅般的疾速地掠起,踩着众人的肩头,腾空一跃,稳稳当当地接住了绣球,然后在空中回旋了片刻,飘然落地。我绝然没有想到接住绣球的人竟然就是在秦淮客栈内饮酒的那个男子,我满脸诧然,恍如梦中。他果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他捧着绣球,站在人群当中向我笑,他的笑容让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后来这惊奇的一幕被巧舌如簧的说书人娓娓描述成一个动人的传说,那个身轻如燕的男子就是传说中的主角,而我只不过是他的陪衬而已。
日暮时分,天边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霞,我在众人的注目之下转身离去。当他们再也看不到我的时候,他们开始把目光投向那位男子,那位男子在晚霞的映照下愈发显得气宇轩昂。众人的目光或是欣赏或是艳羡或是忌妒,当然还有仇恨,更多的人只是用市井俚语骂了几句粗鄙的话,然后悻悻地离开了。一袋烟的工夫,街衢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而那位男子被烟雨楼的歌妓众星捧月式地簇拥着,引进烟雨楼的厅堂。这些风月女子用含情脉脉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言谈举止充满了轻佻、妖娆之气。
就是这样一名男子,闯进了我的生命。
后来他告诉我,他叫独孤及。一个超凡脱俗的名字,一个超凡脱俗的人。
我在烟雨楼最华丽的厅堂等待着独孤及的到来。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个人都会被烟雨楼尊为最上等的客人来礼遇,无论贵贱。因为烟雨楼的老板娘认为,这样一个人一定是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当然会给烟雨楼带来更多的福气。烟雨楼偌大一个厅堂中间放着一只齐肩深的椭圆柱形木桶,温热的水冒着氤氲之气,水面铺满了清香四溢的桃花,这是仆人们从十里之外的万亩桃园采摘而来。我半躺在木桶里等待着独孤及的到来。
厅堂的门发出韵律般的声响,一双目光灼伤了我的肌肤。我没有抬头,但我知道来人必定是独孤及。
“你喝的是什么酒”?
当独孤及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这样问他。我想知道是什么酒让他那么沉醉,我透过袅袅上升的氤氲之气看清了他那张英气逼人的脸,还有他那双犀利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全身酥软。这个我曾经那么好奇那么期待的神奇男子此刻就站在了我的面前,他离我那么近,我甚至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他的手。有那么一刻,我忍不住想站起来,扑进他的怀里,然后去亲吻他的眼睛,我相信,在我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爱上了他。我心潮澎湃,抓了一把桃花涂抹在我的肩上,以掩饰我狂乱的心。
“很普通的酒,每家客栈都有卖的酒,烧刀子”。
独孤及神色冷然的对我说,我期待的笑容并没有出现,他的冷静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你爱酒,但不近女色,是吗”?
“不。酒和女人都是我的所爱,酒必须是好酒,女人必须是好女人。”
“尝尝我为公子准备的酒吧”!
我指了指旁边紫檀木桌上那一坛百年桃花坞,那是产在秦淮河尽头桃花坞的百年佳酿,用桃花和桃汁再配合其他材料酿出来的酒,每一坛都沉酿了百年。烟雨楼每年都有会用重金购得一坛,专门款待接住绣球的人。我没有为独孤及准备酒怀,因为我知道他喝酒不用酒怀。独孤及向前一步,抓起那坛酒,拧开酒盖,顿时酒香四溢,盖过了木桶里的桃花香,仰起头,一饮而尽,而且没有一滴酒溢出来。
“如何”?“好酒!”
我终于看见了独孤及的笑容,那让每一个女子见了都惊心动魄的笑容。
“那么,女人呢”?
我锋芒毕露地追问独孤及。
刹那间厅堂出奇的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沙漏的声音。独孤及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注视着我。我第一次被心仪的男子用如此深情的目光凝视,我两鬓绯红,低下头看着水中那张晃动的脸,而我的灵魂却早已出窍。独孤及向我走来,他走到木桶跟前,伸出他的右手。“起来吧,天下第一名妓。”他这样对我说,姿态依旧雅然。我无法抗拒地站了起来。他抱起了我。当他温暖宽厚的手触到我湿漉漉的身体时,我感觉我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不断萎缩。我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双眼噙满了泪水回忆。
我叫轻凤,我有一个孪生妹妹,叫飞鸾。我和妹妹原本是长安皇城西侧宜春北院的梨园弟子。我出身在梨园世家。我父亲是一名伟大的乐宫,他精通音律,擅长作词,吹拉弹唱无所不能。我母亲是一位舞女,她一生只会一种舞蹈,这种舞蹈的名字叫柘枝舞,是一种双人舞。我母亲和另外一位舞女合演的柘枝舞是宜春北院万千舞女无人能及的。我的父母凭着他们各自的绝技奠定了他们在宜春北院受人瞩目的位置,然而却要整日奔波于宫廷大大小小的宴乐、庆典之中,过着呕心沥血、忐忐不安的生活。
我和飞鸾刚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母亲流了很多血,鲜红的血浸透了锦衾绣被。我生命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从母亲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我还看见了一个伤心欲绝的男人,那就是我的父亲。由于极度恐惧,我发出了有生以来第一声尖利的啼哭,飞鸾也跟着哭了起来。刹时间,整个宜春北院都是我和飞鸾的哭声,这种声音与以往的乐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震撼了每一个人的心。后来,母亲的楠木棺椁被皇上下令厚葬于长安西北角终南山山脚下,那里古木参天,香烟缭绕,念经颂佛之声不绝于耳,希望以此来超度母亲的亡灵。
我长到五岁的时候,父亲开始教我和飞鸾学柘枝舞,父亲说这是天意。五岁的我并不知道什么叫天意,我只是很听父亲的话,父亲要我学我就学。柘枝舞是母亲的绝学,是母亲聪颖天资和心血汗水的结晶,尽管旁人也略知一二,但那仅仅是皮毛,只有我母亲才通其精髓。曾经与我母亲配舞的那名宫女,在我母亲死后,尽管也有一二人勉强与其配合,但再也无法寻得与我母亲配舞那种天衣无缝灵犀相通的感觉了,于是舞技日渐衰落,最后也郁郁而终了。母亲生前的时候把她独创柘枝舞的技法、心得、有待改进之处及其它注意事项一一记录在她那本《柘枝舞笈》当中。我父亲就是凭借这本《柘枝舞笈》手把手地、耐心而慈爱地教我们姐妹俩学柘枝舞的。每当父亲翻开那本《柘枝舞笈》时,眼里都会噙满泪水。这个多情善感的男人是多么爱我的母亲,以至于有一次当皇上暗示要赏赐我父亲一名绝色宫女时,都被我父亲委婉地拒绝了。每当我看见我父亲为我母亲流泪的时候,我都会想,什么时候我也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像父亲爱母亲一样爱我,那我这一生也就别无他求了。
到我十二岁的时候,我和飞鸾的柘枝舞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并且超越了我的母亲。可是我们仍然每天都要重复千百遍枯燥无味的动作,我的厌倦之心开始滋生。我问父亲,“难道我和妹妹的一生都要练柘枝舞”?父亲沉默了一阵,然后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轻凤,来,父亲教你学琴。”于是父亲教会了我那首《何满子》,也就是后来那首感动天下人的悲歌。我发现我驾驭琴弦的天赋远远胜过舞蹈,我用七年时间学会柘枝舞,而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学会了《何满子》。当我弹奏《何满子》的时候,灰雀白鸽从远处飞来,栖息在宜春北院的朱檐黑瓦上,静静地聆听从我指间流泻出来的琴声。当曲尽声止的时候,灰雀白鸽发出了集体的悲鸣,然后向很远很高的天空飞去。我父亲潸然泪下,情不能已,你超越了你母亲的柘枝舞,又超越了你父亲的《何满子》,你真是父亲了不起的女儿!而我的妹妹飞鸾沉迷于柘枝舞,无心再学他艺,尽管在外人看来我和飞鸾的舞蹈别无二致,但我明白飞鸾在柘枝舞上比我更胜一筹。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和妹妹飞鸾第一次参加了宫廷盛宴的演出。那一年,是太后六十岁寿辰。我父亲精心编排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乐舞献给太后,而我和飞鸾表演的柘枝舞就是这场乐舞的开篇之作。在宫中的一个露天广场,摆满了500盆莲花,每100盆莲花摆成一个“S”形,分别置于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我和飞鸾就在这样一个华丽的舞台上展现我们的绝技。起舞的时候,我和飞鸾分别立于中间那个“S”的上下两方,头挨着头,各自的珠冠恰好吻合成莲花花蕊,然后我们的四条腿分别弯曲成四片莲花花瓣,于是一朵巨大的人形莲花惊现于众人眼中。一开始我们就赢得了满场喝彩。接下来我和飞鸾在莲花中轻舞飞扬,身上的丝带幻化成千万种奇妙的景象,有时似一阵飘渺的烟雾,有时又宛若一条条飞龙,让人叹为观止。舞蹈持续了一个时辰,最后仍以人形莲花结束。暴风骤雨般的掌声蜂涌而来,我倒立的头仍然可以看见太后灿烂无比的笑容。我知道,我们成功了。
太后把我和飞鸾招至跟前,对身边的宫女耳语了几句,然后柔声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轻凤。”
“你呢?”太后又问我妹妹。
“飞鸾。”
好名字哪!难怪你们舞得那么好,连名字都取得这么动听!鸾凤合一,你们的柘枝舞真是世间罕见啊!
太后笑了。太后笑起来的时候宛若青春少女,不曾见一点衰老之态。
这时候几个侍从抬了两架琴过来,太后说,这是皇上珍藏了多年的宝琴。今日分别赐名九凤琴和九鸾琴,赏给你们姐妹俩。希望你们把柘枝舞发扬光大,造福世人。
我得到了那架九凤紫漆琴,我妹妹得到了那架九鸾琴。我对那架九凤琴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拿下来弹奏父亲教我的《何满子》。白鸽灰雀飞来又飞去,抚琴之人愁断肠,听琴之人泪潸然。父亲说,轻凤,不要再弹了,再弹下去你的父亲就要伤心死了!
琴声戛然而止,我扑进父亲的怀抱,“父亲,我不要你死!”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父亲只是说你的琴弹得很好,没说要死啊!”
“父亲,我们离开皇宫吧,可以吗?”
我几乎用乞求的目光看着父亲。离开皇宫,这是我珍藏心底多年的梦想。从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当我看见母亲身体里流出来的鲜血时,这个梦想就深深植根于我的心底。皇宫,是一个充满血腥的地方。可是这毕竟是个梦想,梦想的实现太过于艰难。但是,今天我还是忍不住把它说了出来,尽管有可能招至杀身之祸。
父亲已经泪如泉涌,“轻凤,你还小,你不懂啊!”
父亲说完这句沉痛的话,就进屋了,留下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
父亲的叹息使得千年古樟树上的枯叶纷纷下落,瑟瑟秋风灌进我的身体,我听到一声寒鸦长长的悲鸣。
两天后,父亲被施以虎刑的消息传到宜春北院。当时,我正在和我的妹妹飞鸾练习柘枝舞,当宦官向我传达这一噩耗时,我颓然倒地,而飞鸾悲恸地哭了起来。
是皇上杀死了我的父亲。边疆动乱,戍兵死伤无数,朝廷文武百官一筹莫展,皇上郁郁寡欢。于是皇后下令父亲召集乐工、舞女悉数为皇上排忧解难。由于事态突然,父亲毫无准备,也不知皇后用意何在,一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后来父亲想既然是排忧解难,那么就献给皇上一场喜庆之舞吧。就是这一场喜庆之舞送掉了父亲的性命。皇上忧心忡忡,哪有心思欣赏喜庆之舞,父亲的良苦用心不但没有博得皇上开怀大笑,反而惹得皇上龙颜大怒,当场降旨将我父亲斩首。冷静之后,皇上曾有悔改之意,但君无戏言,话已既出,也就无法追回了。可怜我父亲一生为官清正廉洁,鞠躬尽瘁,到头来还是被白白冤死。皇上为表内疚之心,也厚葬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葬于终南山母亲墓碑的旁边。从此以后,我的父亲和母亲长相厮守,再也不会分离了。
父亲下葬后的第二天,长安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我静坐于鸾凤阁(皇上第一次驾临宜春北院时赐名我和妹妹的住处为鸾凤阁),面朝飞扬的雪花,在九凤琴上弹奏父亲教给我的那首《何满子》。后来我终于明白这首《何满子》是父亲唱给母亲的挽歌。我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在父样的木枕下找到了这首歌,已经泛黄的宣纸上写着“祭爱妻”三个字,纸上有泪水的痕迹。每当我弹起这首歌的时候,我都会泪流满面。我想念我的父亲,我想念我伟大而慈爱的父亲。
入冬后,皇上再一次驾临鸾凤阁,依然是独自一人。皇上每次来鸾凤阁都要我和妹妹为他单独表演柘枝舞。每次看完柘枝舞,皇上都会扼腕叹息一声,“唉,我错杀了一个好官。”皇上指的是我父亲。这一句充满人情味的话语,我听了却不寒而栗,我想迟早有一天,皇上也会错杀了我和飞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