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我是试着一直待在家里与空调为伴度过的。一日空调出故障,只得拿长年不用的电风扇应急。当三片叶子旋转出流动的弧光,清风送凉,燥热渐退,心境忽然就诗意起来。不用空调也蛮舒服的。我想起童年那时候没有空调,连电风扇也不很普及,但乘风凉的夏天,小乐惠的生活虽然简单,却是色彩缤纷的。
江南的三伏天,真是又闷又热,在屋子里几乎待不住,于是大家都到室外来寻找凉快。我家外面有楼梯可以直到顶楼的晒台,傍晚太阳下山了,妈妈把一些用过的水往地上浇,不一会儿就干了,再泼,经过几轮的反复,凉气就会泛起来。接着妈妈搬出桌椅和几碟小菜,夜饭通常在晒台上吃的。
爸爸在晒台种了许多花草。爸爸是个特别能干的人,他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家里,还可以把他的宝贝花草伺候得非常好。一阵阵凉风送来一阵阵花香,一家人围坐在晒台里“乘风凉”,忘了热,心里只剩下了惬意。但是我缺乏耐心,不愿久坐那儿。妈妈为了让我心定下来,她说:“我有一道题目,你不要用纸,用脑子想,想好了,告诉我答案就可以了。”就这样,她讲了一道题目又一道题目,由浅入深;我想好了回答,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得到了表扬和赞美——我在凉风中,心在怒放。若是表妹来我家,爸爸就打开自己安装的小灯,在晒台上教我们写字,为此爸爸特意做了小黑板。表姊妹俩可以一起在上面写字画画,挺开心的。累了,躺在临时搭起的床铺上面,数着天上的星星。晚上的星星很亮,是那种纯洁的美,我很少看月亮,我比较喜欢看满天的小星星,因为星星会眨眼,星星会说话。
夜深了有露水,还是要回家去睡,我很懒,会装着已经睡着了,爸爸拿我没办法只好抱我回房去睡。尽管我有小小的狡诈,但由于残疾,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边的乖乖女。我渴望天空,始终向往着外面的精彩世界。外婆家也有晒台,不过好热闹的外婆仍旧到弄堂口,和邻居们一起乘风凉。我特别喜欢到外婆家过夏天,可以领略不同风景。
各家都去弄堂里面抢位子,搬出了躺椅、矮凳子、大小搁板、小桌子之类。当下夜班的人归来只好从凳子、椅子、搁板缝隙和邻居的问候声中挤了进来。有时弄堂太挤了就到后面比较宽的马路上去。
乘风凉事实上营造了一个市民的“公共空间”,每个家庭是公开化的,吃什么饭菜。身体当然也是公开的,男人通常上身赤膊,背心汗衫,一不小心,背上的窟窿就见了人,男人的女人们略略有点尴尬,稍稍一会儿就释然了,夏天乘风凉嘛,就不考究,能穿就行。而女人也是能简则简,自家做的无袖短衫是流行的纳凉装。
乘凉的时候,差不多人人手中都摇着一把蒲扇。蒲扇用处可大了,一则可以扇风降温,二则驱赶蚊虫。外婆子里摇着蒲扇,梳着旧时的盘头,穿了件“婆婆衫”,一边与老邻舍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闲账,一边替我和表妹赶蚊子。
男人们借着路灯底下的光吃老酒,或走象棋,后面围着一群男人伸着头不声不响看白相。还有的手摇蒲扇,背靠躺椅闭目养神,所以一般比较安静。女人则不同,七嘴八舌、大说大笑,女人凑一起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谁家儿子娶媳妇了,谁家媳妇生孩子了,谁家闺女找了个聪俊的女婿,谁家孙子长得又白又胖。像一塘青蛙,且说着说着常会爆发出一阵轰然的大笑,老远都昕得见。每当这时,男人这边就有人发出一声“切!老娘们。”
小孩子们寻找自己的乐趣,最喜欢满头大汗东奔西窜地捉迷藏,玩“追逃”,一不小心就被飞奔着的其他孩子撞倒在地,因此大人们的比骂声总是此起彼伏地响起。我们乘凉的时候,会带上一个搪瓷大茶缸,茶缸里盛着爸爸从单位带回来的冷饮水。我们表姊妹俩昕着大人闲聊,昕不真切,觉得吃力。怕再出一身汗被爸爸妈妈教训,我们只象征性地玩游戏。妈妈在这个时候通常在膝盖上垫把蒲扇,乘凉编织两不误。
冷饮水慢慢喝完了,换上西瓜。爸爸会把一只西瓜洗干净,井里吊上一面盆的井水来“冰镇”西瓜。西瓜在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是配给供应的,凭票买,很稀罕。一个夏天,一户人家只可以买到四五只西瓜,也就十几斤的样子,一共花2块来钱。碰到大热天家里有人发烧送急诊,还可以凭医院开具的证明去商店多买到一只因瓜。经过冷浸,西瓜绿得鲜明透亮了,刀锋刚挨上去,瓜就鹏啪爆开了,露出嫩嫩的黄瓢、宝石般的瓜籽;用银匙轻挖一勺,蜜汁淋漓,吃到嘴里鲜激凉爽,沁人心脾。外婆把西瓜切成薄片,然后分给些还在“吹牛”的邻家。但西瓜籽一定要丢在搪瓷面盆里,此时清脆的“鹏里啪啦”瓜子声就四处响起,至今记忆“清脆”。瓜子是那时最好的零食啊,自炒白瞌,其乐融融。
夜幕下,大人最喜欢玩的把戏是“讲鬼故事”。我也曾是最无辜的受害者,记得当时,我是同龄孩子中最胆小的一个,听到惊险处,又正好有一阵穿堂风紧贴着石板路呼呼而来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一种凉网里网里的东西在自己后背上蠕动,每一次都被吓得大喊大叫。后来我发现,夏夜里最美妙的歌声莫过于青蛙的声音,它们是大自然中最动听的歌唱家,还有织布娘、蛐蛐发出的呜唱是给青蛙们最好的伴奏。我听着它们的“音乐”,不再怕妖魔鬼怪的骚扰了。
21点过后,乘凉的人陆续回屋,剩下的话语间流出了惺松,用蒲扇遮着打哈欠,路灯下看棋的人站稀了。外婆不许我们像邻居孩子一样,在人行道上铺开草席躺下,说小姑娘要像个小姑娘样子。我们回家,冲一次凉,上床睡觉,把电风扇放在窗口,和着外面的清风入睡,期待第二天乘风凉。
就这么着,一个接一个美丽的夏夜,莱莉花香淡散了,蝉声渐也沉寂了,扇子搁到了一边,西瓜落市,竹席感觉凉得生寒了,妈妈在乘凉的时候织成的新毛衣已穿在我的身上,秋天到来啦……童年的美好时光一瞬而逝,我好久没有在外面乘过风凉。现在,空调把房间弄得宜人舒适,我们紧闭窗门,无论外面刮风下雨,都不知不觉,仿佛远离天气。空调偶尔出故障,搬把椅子到屋外,星空被鳞次柿比的高楼遮挡,而风居然有热的感觉,抬头一看,是邻家空调发出的热量正向自己袭来,还有滴答的水珠落在头顶,真扫兴,索性回家,享受电风扇的清风。说什么昔日重来,其实,即使是重新启动的那架电风扇,也已经不是童年时的那一架了。闻对面人家有呼喊小孩的声音,是在叫孩子洗浴。还像童年时期一样,每天夏日的黄昏,都会有这样的声音。过去永不能再回来,可是我们永远温情,在亲情的关爱中,感知四季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