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辞冰雪为卿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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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淮阴

胤禟刚出生的时候,宜妃曾将他的生辰八字,让弟弟和硕额驸明尚拿出宫外去,找了位高明的相士掐算。明尚回来后道:“相士说了,此八字之人生于子时,乃昼夜交替,阴阳混沌之际,两仪生泰,是大福大贵之命,不过——”

宜妃听了正欢喜,见他犹豫,忙道:“不过什么,说了也无妨。”

明尚踌躇了下,又道:“相士说咱们家小哥儿是个韩信命,慧根聪颖,英姿勃发。本有傲视群雄,问鼎天下之能,却因屈居人下而前途坎坷。”

“韩信?”宜妃喃喃自语,她是满人,对这汉史不熟,明尚自然也不会和姐姐直说,从袖口里掏出张黄纸,道:“这是那相士写的,您看看吧。”

宜妃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几个粗浅的汉字,她倒还认识。待看完后,自己越发地不解,连夜找了《史记》,让个识字的太监,将韩信的生平纪事念与她听。从最初的胯下之辱,萧何夜追;到后来的拜将封王,三军统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莫敢与之相争;直至最后淮阴黜侯,为萧何所骗,被吕后斩杀。韩信的一生何其辉煌,又何其令人扼腕。

宜妃对这汉人的八卦占卜之术本是将信将疑,但终非祥瑞之事,自此便烙下了个心病。幸而胤禟自幼生得唇红齿白,又机灵乖巧,很是招人喜欢,除了太子外,皇上最疼爱的便是他。可是待他逐年长大,却和生母地位卑贱的八阿哥胤禩渐渐亲近,整日往惠妃那处跑,后来从婷媛口中得知,胤禟每回去长春宫,总会去看望那里寄住的八公主伴读董鄂格格。宜妃曾借机去看过那格格,生得眉目如画,且口齿灵慧,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看着自己的阿哥为了个女子,整日里魂不守舍,怠慢学业,她既是生气,又是心疼。

寻了一日,宜妃在和惠妃闲聊时,谈起想与她结亲的意愿,却不料惠妃双目一横,道:“咱们家的尘芳年纪还小,又未参加过选秀,怎能私下就定亲事。再说了,那孩子心气高,若不是拔尖的人才,可入不了她的眼。”

宜妃当时气愤交加,至此作罢。总算等到那格格被她阿玛接出宫,胤禟好歹安生了两年,自己也就在快淡忘此事时,那日却在宫中的待选秀女中又见到了她。依旧是那么秀丽飘逸,温婉可人,唯一改变的,便是那原本娇俏无愁的笑靥中多添的那抹忧郁。

“站住!”在雨廊下看水中红鲤的宜妃厉声呵斥,唤住了在面前经过却对自己熟视无睹的尘芳。

浑身湿透的尘芳恍然回过身,怔怔地看着宜妃,良久方才下跪请安。

宜妃冷笑道:“才过了多久啊,董鄂格格连这宫里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了,看来这教秀女规矩的嬷嬷们都太失职了!依照我说啊,就该将这些不守礼数,漠视宫规的奴才们通通赶到外边的雨天下,顶着碗跪上三个时辰,看谁还敢逾越!”

见尘芳低头不语,宜妃又道:“我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了,还从没见过哪个做奴才的,竟敢爬到主子头上来,肆意撒野戏弄!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是个不可小窥的丫头,但是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无论你将来是入宫封妃做嫔,还是成了王爷贝勒的福晋,总之别与九阿哥牵扯在一起。我可不能让你再毁了他一次!听到了没有?”

宜妃见她虽不出声,只道她是怕了,便向一旁的老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老嬷嬷领会地走过去,扶起尘芳道:“格格快起吧,这细皮嫩肉的别磕出淤青才好。格格也别怪咱家娘娘,娘娘是看九阿哥和您亲近,着急了才发牢骚的。您还不知道吧,昨日里,和硕额驸已和娘娘商定了九阿哥和婷媛格格的婚事,就等皇太后点头了。娘娘是怕您啊,竹篮打水一场空!”

此刻尘芳已身形摇曳,如风中蒲柳。

宜妃略是不忍道:“好了好了,看你淋了雨,快是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你只需记着我的吩咐,我便也不会为难于你。”说着,便扶着个小太监要走,忽听到身后的老嬷嬷喊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娘娘!娘娘!”

宜妃回身一看,只见尘芳冲进大雨中,直直地跪在青石地上,望着她大声道:“娘娘,尘芳对不起您!尘芳甘愿受罚!”

“你这唱的是哪出戏?你是故意与我作对吗?”宜妃跑到廊沿边,气结地喊道。

滂沱的大雨令尘芳说话都备感吃力,吞咽下口雨水后,她朝着宜妃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对不起您!奴婢不能听您的话,奴婢想与九阿哥在一起,奴婢要陪伴九阿哥一生!”

宜妃煞白了脸,望着那淹没在雨幕中,纤细瘦弱却依然倔犟的身影,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十多年前那相士黄纸上的两行字,俨然浮现眼前。

“成败因萧何,生死在妇人。”

青柳摇曳,昙花送香,婷媛手执着盏六角宫灯,独自走在御花园的九曲回廊上,隔着临廊的水面,凄凉的箫音渐渐传入了耳内,她不禁寻声找去。来到御池一处阴暗的角落,见一个孤寂的背影正坐在池边的矮石上,清淡得犹如这夜幕中的和风。

待一曲完毕,胤禩呆望了湖面良久,方站起回身,猛看见背后的人。

“吓到了吗?”婷媛笑道,手中的灯笼照亮了他憔悴的脸,“没在撷芳殿里寻到你,便知你会到这处。”

“有事吗?”胤禩沙哑着嗓子问道。

婷媛白了他眼,道:“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你这曲子叫什么名来着?”

“《聪明误》。”胤禩手抚着玉箫道,“是很久以前,一个朋友教的。”

“是她教的吧!”婷媛冷笑道,“你这人,说话就是喜欢藏着,掖着点。你以为天下的人,就都白生了双眼睛?”

胤禩一怔,随即道:“你倒是知道得不少,不愧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耳明目聪。”

听他话中带刺,婷媛脸色一变,道:“紫禁城里那么多人,我才没那闲情去打听旁人的是非。我只看着你,听着你一个人而已。我知道你不喜欢吃鱼,怕辛辣,爱喝雨后的龙井;我知道你喜欢吹箫,但那是因为良嫔娘娘喜欢听;我知道你以前,总是塞银子给御膳房的刘公公,让他每逢初一,十五,在给良嫔娘娘的膳食中增添碗燕窝;我知道你怕血腥味,可每回随皇上去狩猎,总是头一个将御赐的鹿血一饮而尽;我知道你喜欢董鄂家的格格,她出宫那两年,你总会时不时地吹她教的这首《聪明误》!”

“你——”胤禩狼狈地瞪着她道,“你私下里竟敢查我!”

“是又怎么?!”婷媛同样死死盯着他,“我不仅要知道你做的每件事,我还想剖开你的心来看看,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念些什么?你难道不知我表哥喜欢董鄂那丫头吗?你难道不知董鄂尘芳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吗?你难道还——还不明白我的心吗?”说到此,婷媛的眼圈不觉红了起来。

胤禩见她委屈地撅起嘴,不禁长长叹息了声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只是替你不值罢了!”婷媛走过去,拉着他道,“你以为昨日里,我没看出他俩联手设计的那场赌局吗?其实董鄂那丫头两手藏坠时,我就看见了,我当时不挑明,是想要你自己醒悟过来罢了。你要明白,这世上只有我会真心实意地待你好。”

胤禩垂首望着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苦笑道:“你们一个、两个、三个的都在逼我!我似乎已经无路可退了。”

婷媛笑道:“人不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吗?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我知道你想要的,我能帮你,也只有我会心甘情愿地帮你!”她提灯的手指向御池的西岸,问道,“你知道那里是何地方吗?”

胤禩定眼一看,道:“是西六宫啊!”

“不是,是坟墓!”婷媛回头道,“是埋葬了我额娘一生的坟墓!”

胤禩心中一惊,又听她道:“我额娘是在这宫里长大,从这宫里出阁,又是在这宫里病逝的。自我记事起,就从未看到她有过开心的一日,终日愁绪满怀,以泪洗面。我知道,她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我阿玛的,她心里有别的男人。我一直想不通,安亲王的女儿,难道还有嫁不了的男人吗?直到额娘病重,被接回宫中休养,我才从宫里老嬷嬷口中知道,原来我额娘一切的痛苦都源于这座宫城。她一生最厌恨的地方便是这里,却最终不得不在这里瞑目。你知道为何吗?”

胤禩茫然地摇头。

婷媛诡异地一笑,随即咬牙切齿道:“因为我额娘爱上了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哥哥,同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她注定此生都不能嫁给自己的族兄。”

胤禩手心渐沁出冷汗,干涩地问道:“这件事本该是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为何要与我说,不怕传出去惹来杀身之祸吗?”

婷媛摇头道:“我之所以告诉你,是要你明白,我在皇太后、皇上面前备受宠爱,并不仅仅因为我是安亲王的外孙女,和硕额驸的女儿,更因为他们心里对我额娘、对我,感到内疚亏欠。这个优绰的资本,可不是每一个宗亲格格都能拥有的哦!”

见胤禩的眼神逐渐转浓,婷媛明艳的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容,她踏上石墩,迎风望着夜幕下华灯初上的重墙宫銮。

额娘!在您永远闭上眼的那刻,我就对天发誓,今生定要嫁给自己想嫁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若不能得到的,他人也休想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