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就要回京,尘芳安排剑柔和绵凝打理行装,自己则收拾着桌上的书册。
“额娘!额娘!”兰吟跑进屋,指着身后得意地道,“您看——”
尘芳顺着她的手望去,只见一个满族格格怯生生地走进来,唤道:“姨娘,其其格这样好看吗?”
尘芳缓步走过去,抚着其其格秀丽的面庞,手指划过她双眉间的朱砂红痣,柔声道:“好看,真好看!其其格是姨娘见过的最漂亮的格格了!”
“额娘,那我呢?”兰吟不悦地撅着嘴,尘芳笑着拉过她,将两人揽住怀中道:“你们俩啊,是额娘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对格格了!”
其其格仰起脸,置疑道:“是吗?可是在草原上,大伙儿背着我娘,都喊我是野丫头,是没人要的野种。”
“那是因为他们愚昧无知,谁说其其格是没人要的野种?当初是姨娘不小心把你弄丢了。你要明白,从知道你存在的那刻起,你亲生额娘和我,就满心期待着你降临到这个人世。”
“姨娘说的是真的吗?其其格的亲生额娘没有不要我,我不是什么野种?”其其格红着眼问。
尘芳艰难地点点头,一把将她的脸埋入自己怀中,泪水无声地落在了她头上插着的那支洁白的茉莉玉簪上。
其其格,我的其其格,我与小敏的其其格!当你还是个初生的婴儿时,也许迎接你的并不是衷心的祝福和喜悦的欢笑,更多的是充斥着痛苦的泪水和无奈的彷徨。可是无论如何,你要相信,至始至终,我与你的母亲都从不曾后悔将你带临到这个人世。
“孩子呢?”尘芳背脊发凉,颤声问道。
躺在床上的小敏,抬起暗淡的眼,顺即又垂下头。
尘芳急得上前摇晃着她单薄的身子道:“你把孩子抱到哪里去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小敏钩起嘴角,淡淡一笑,望着窗外阴暗的天空发呆。
尘芳无奈地松开她,喃喃摇头道:“为什么要这样?那是个多可爱的小格格啊!你怎么忍心这样!”
小敏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尘芳明白了她的意思,跌坐在椅子上沙哑道:“我知道,你不愿看到那孩子,但你可以让我抱回去养啊!为何就这样将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肉,轻易地丢弃呢?”
小敏猛地将头埋进被窝,看着她在被下颤抖的身子,尘芳叹道:“从今后,这一生都无缘再见到她,我只怕你将来会后悔!”
可是自后,小敏依旧每日里大口地吃饭,身子日渐康复,面色也红润起来。那次当尘芳又徒劳无获地从外颓丧回来,小敏将自己绣的刺品展示给她看,还将绣着梅花的一叠子绢帕塞进她的怀里,得意地指着自己发笑。
尘芳默默地看着她,放下手中新翻的一床被子,道:“如若终日刺绣忙碌,能使你心中好过些,我就劝你,这辈子都别把手中的绣针放下来。一旦那针不在手里了,便会扎进你心里去。”
小敏僵住笑容,转而继续坐到窗下刺绣,可手却战栗地竟连针都拿不住。她惊恐地抬头望向尘芳,却已是人去楼空,孤寂和清冷瞬间包围了自己。耳边似传来了婴儿的哭泣声,她惶然起身,四下寻找,那哭泣声越来越清晰,听得人心都碎了。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小敏冲出门去,同屋照顾她的大婶想拉住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个暴风雪即将来临的午后。可是天地之大,又能到哪里去寻找那稚嫩柔弱的幼小生命呢?
站在门外,听了许久的珠木花红着眼走进来,笑道:“瞧你们,把我的其其格装扮成什么样子了?哪还有一点蒙古女儿的英迈豪爽!”
尘芳忙也抹着眼道:“我看就很好,其其格穿什么都漂亮!”又道,“这房里太气闷,咱们到外面逛逛去。”说着,吩咐剑柔和绵凝继续整理,自己便和珠木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
来到塞湖边,看着在湖边嬉戏的兰吟和其其格,尘芳叹道:“一转眼便过去了十多年,咱们也都老了。”
珠木花白了她一眼,道,“你自己那副娇嫩的模样,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年纪,是诚心寒碜我吗?”
尘芳拧着她的胳膊笑道:“我哪里敢啊!怕你急了又掐我的脖子!”
珠木花尴尬地道:“上回是我不好,我只是看你活得那般滋润,心里拗不过气来。你不知道,自那后,九阿哥看到我的眼神都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似的。现在我每回看到他,都远远地避开,生怕撩起他那杀气。”
尘芳啐道:“活该!谁让你招惹他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表面上笑嘻嘻的,撕了脸,可是个能将人骨头都剁烂喂狗的主。”
“是啊,是啊!”珠木花笑道,“他也只会对你唯命是从了!我看准是他前世欠了你,今生来还债的。”
两人正谈笑着,忽听到兰吟道:“四叔!您怎么来了?”
尘芳一惊,慌忙回头,正看到胤禛望着其其格,神情讶意。
珠木花忙走过去笑道:“雍王爷,您没见过我的女儿吧!其其格,快给雍王爷请安!”
其其格磕头请安后,羞怯地躲到珠木花的身后。
胤禛问道:“呼伦王爷膝下不是只有一位王子吗,可从没听说他还有个小公主啊?”
珠木花讪讪道:“是我一直膝下无所出,所以收养了个女儿。王爷,您不会连这都要过问吧!”
“自然不会,王妃您悲天悯人,体恤弱小可是件大功德啊!”胤禛道,锐利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她身后的其其格。
“四哥,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木兰伴驾吗?”尘芳也上前问道,紧攥着绢帕的手微微颤抖。
胤禛上下扫了她眼,道:“皇阿玛让我来看看山庄里的各位娘娘们,是否已打点好后日回京的事宜。看九弟妹和珠木花王妃聊得很投机,不像是初识吧?”
“我和王妃是幼时的手帕交。”尘芳抬手轻捋着耳后的碎发,笑道,“四哥,您不知道,我做格格时,曾随我阿玛在察哈尔住过两年,就在那里与珠木花王妃结识的。”
“原来如此。”胤禛点头道,“那你们俩可就有十多年的交情了,这可不是一般的情分。”随即又对珠木花道,“您的女儿生得真好,我似曾在哪里见过,面善得很啊!”
珠木花强颜欢笑道:“雍王爷说笑了,其其格可是第一次来木兰,她自小便和我形影不离,从未入过关内啊!”
见胤禛冷着脸盯着自己,珠木花又一阵慌乱,尘芳上前抓住她道:“我早先也说过,其其格眼熟得很,你只不信。这回连四哥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珠木花一怔,见尘芳转身又对胤禛道:“四哥,您看这孩子长得像谁?”
胤禛见她面若春风,不禁缓转地问道:“一时倒也想不起来,弟妹你说像谁啊?”
尘芳扑哧笑道:“我就知道四哥猜不到。”她拉过其其格,站定在自己身前道,“您看这五官轮廓,不活脱脱像当年的良妃娘娘吗?”
胤禛听她这一说,反倒是愣住了,再仔细打量了番其其格,方道:“果然是像得很,弟妹不说,我倒一时想不起来了。”
“四哥是个大忙人,怎会记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天大之大,眼熟面善的人自然多得很了,可见其其格这孩子和咱们家真是有缘!”尘芳叹道,“只可怜她自小父母双亡,身世飘零。”
胤禛见她眼含泪光,不觉道:“弟妹真是个热心肠的人。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告辞先回木兰去了。”
见他要走,尘芳紧绷着的心弦渐松了下来,刚吐了口气,却见胤禛又折回来道:“瞧我这记性,今晚要举办赏功大会,弟妹和王妃可别迟到了。”他看着尘芳额头的细汗,又淡笑着对珠木花道,“到时候,王妃一定要把女儿也带上,也让皇阿玛看看这个和咱们家有缘的孩子!”
珠木花霎时黄了脸,揽在其其格肩上的手劲不觉加重。
尘芳则看着胤禛清瘦峻肃的脸,当他的目光对上自己时,温婉地笑道:“这是自然了,如此盛会岂能落下呢?只要到时候,四哥您别嫌麻烦就好。”
待胤禛离开后,珠木花急道:“怎么办?我不能就这样把其其格推到众人面前,那太危险了!我这就带她回科尔沁!”
“已经晚了!”尘芳虚脱地靠到身后的大树上道,“雍亲王岂是等闲之辈,只怕你的脚刚踏出避暑山庄的门槛,便会有人将你们软禁起来。”
“那——那真的要去今晚的赏功大会吗?”珠木花犹豫道,“这孩子长得显眼,我怕一不小心就露陷了。”
“要去,自然要去!我们已经逃避了十几年。”尘芳握紧双拳,咬牙道,“既然如今逃不掉,也避不开,咱们就硬闯过去。”说着将其其格招到自己面前,问道:“姨娘今晚要带你去参加赏功大会,那里会有皇上、皇妃,还有许多王爷、贝勒、福晋以及数不清的王公大臣,你会害怕吗?”
其其格垂首,蚊吟道:“怕!”
“抬起头来!从今后,要抬起头来说话!”尘芳捧着其其格的脸,望着她那双琥珀色的双眼,道:“你要记住姨娘对你说的每一个字。其其格不是什么野丫头,不是没人要的野种。你身上流着的,是如同金子般光辉夺目的血液,你——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