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紫玉成烟·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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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清云 (1)

阴冷而咆哮的风吹着,仿佛要把半山腰艰难爬行的那个女子生生撕裂。

墨绿深衣里伸出磨光指甲的十指,攀住一块块残留冰雪的石头,没有脚,用手也可以。

风在呼啸,仿佛把一缕悲怆的声息送上山腰:“龄儿!你回来,回来吧!”

她咬着牙,坚持不回头,再三告诉自己:“那是幻觉,是幻觉。离开爹爹很远了,他找不到我,我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父女亲情,在八十岁老父亲的眼里,至高无上,兵权,荣华,仇恨,那些都不值一提。但是在生不如死的痛苦里折磨、浸淫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满怀仇恨的断腿女子,报仇雪恨,亲手杀死那个恶魔一般的负心贼,才是生存的惟一意义。

听到了兵败的消息,但是以那个小贼的武功和诡计多端,肯定是会从乱军中逃出去的。而他逃亡的方向,只有她知道、她知道!

第一次和他相见,那个小贼,就是躲在那个连捕食的野兽也无法寻至的地方,悄悄舔食满身伤口,失败的痛苦尚未消祛,眼里重新燃起斗争的渴望。她是一路暗中跟随他过来的,从而对这个野心勃勃、刻毒阴狠等待机遇的江湖混混产生好感。以她的卓著声名以她的繁华家世和这个一名不值的小混混成亲,从此一心一意把所有一切他没有的带给他。

但是他的刻毒阴狠,用在前代江湖首盟身上,用在奉承多年的徐夫人身上,亦同样用在这个大过他五岁、同样阴狠却善妒的妻子身上……

她爬上一道山坡,喘着气在上面休息。万仞冰峰在对面闪着冷彻夺目的光华,曙色微透,乳白色的晨雾把万丈深渊填得扑朔迷离,潺潺流水从密林里透出,万古不变的水声。

她深深吸一口气,探手抓住一块突出的巨岩,全身蜷伏,探出其外。蓦然,松开了手,身子扑下,但另一只手却抓上了另外一块尖冰,她勉强抬头,看见了斜下方一个浅浅雪窟,乱石嶙峋,人在其上几乎无法立足,对面稀疏的透出一线亮光,看来这个雪窟两头漏空,类似于桥洞一般。

皇甫龄所在的位置,和那个雪窟之间,有深不可测的沟壑隔断。

要荡过去才行,但是没有了双腿,连这一点也难以做到。她在心间迅速计算着角度、力量和距离,一面小心翼翼地继续向下面一点点的攀爬,到一定方位,向对面极力扑出。

然而,在那个瞬间,那个看起来无法容人的雪窟里,突然现出一张青白的脸,形同魔鬼般咧嘴而笑。

“啊!——”忍耐坚韧的女子尖声惊叫,完全失去凭借之力的半断身躯在空中战栗,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不已的脸,轻轻起手一推。

温柔的白光如同山谷之间的晨雾迤逦徜徉,不迟不早,托在坠落女子的腰间,把她送回山坡。白衣少女衣袂当风,刻不容缓地直冲下去,雪窟里那人突现惊骇之色,微微往后缩身,白光已近及面门,他占着优势地位,若全力一击那少女无所借力必无法阻挡,击,还是不击,霎那间在他心头转了两转,终于闪电般出手,招式里挟着雷霆隆隆,他确定那个少女无法躲开,不由得颓丧地闭上眼睛。

但忽然他的手臂一抖,蓄满的力量陡然落空,惊愕间疾睁双目,那张令他恋恋不舍坠落极渊的面庞咫尺相近。

“你!”

黄龚亭喃喃出声,一时还想不明白这其中缘故。再度挥了挥手,却发现手臂里仍然毫无力量,然而对面的少女却也不趁胜追击,只是微微转动,调整了姿势方位。

“借力卸力……这是剑神门下从来不用的两败俱伤法子。”终于明白过来,黄龚亭震惊而恐惧,“如果……我的力道不是在这一刻卸空,你岂非必死无疑?”

吴怡瑾冷然,慢慢立定了身子,握紧手中之剑。

黄龚亭叹道:“是我不对,无端向叆叇下手,带累你师父。可你师父并非死在我手上,即使无那夜之战,他亦难免遗恨,你何苦恨我至斯?”

他一声声长叹,眼中却放出异样华彩。若留她在此,这个绝密的隐身之地便保无虞,更何况平生之愿,一夕而成。她毕竟年轻,无论剑技多高,眼下总还逊他一筹。现在惟一的关键,是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单身追过来的。雪窟下面虽另有一片天地,但是却不急于让她获知。

“你该死。”

吴怡瑾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阴枭的眼睛里时时刻刻流露出奔腾不息的千思万虑。此人罪恶磬竹难书,是他害死了师父,是他逼死钱师姐,是他残害无辜性命,是他如此残忍地对待结发妻子,更是他一手遮天,背国通敌。她忽然感到疲惫,一个人,这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会如此的罪恶滔天,会做出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情来吗?

黄龚亭看她神情,只觉得好笑:“你实在没有杀人的勇气,又何必一路跟我到此呢?”

吴怡瑾不说话,一剑倏地刺出,转瞬划出一道光幕,耀人眼目,黄龚亭掣刀和她冰凰软剑相接,当当连声,每一相接便被削出一个口子。但吴怡瑾每次与他的刀相接,全身便是微微一颤,接连向后退出两步,雪窟地下石笋冰雕林立,她不曾顾及,冷不防一个趔趄。

黄龚亭呵呵轻笑:“你只身追来,勇气可嘉。不过……你决计不是我的对手呢。既然如此,就留下来吧。”

吴怡瑾在仓促间迅速扫了一遍地形,雪窟里到处是石钟冰乳,有些从地上长出,有些从头顶倒挂下来,锋利有如枪剑,一不小心碰到的话,极易受伤。但看黄龚亭退趋自如,显然是对这个地形熟悉至极,见吴怡瑾惶然,脸上不由得浮起必胜的笑容,缓缓向前逼进。

然而看见白衣少女目中陡然流出的冰雪般冷冽、不顾一切的神色,他那满怀信心的笑容为之一滞。

“真要拼命吗?为了报仇,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吗?”

那个少女当然是不会回答他的,迅疾从地面掠起,人剑合一。黄龚亭只感剑气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雪窟,而在那瞬间似乎已找不到随剑而来的那个人。手上重重一挫,那把刀竟然在这一剑之中被平平地切入进去,平削为二!

吴怡瑾身如惊电向后退出,地下虽然到处是可以割伤人的冰锋,却仗着绝世轻功,毫发无伤。然而,她在倾全力削开对方兵器以后,自己手中之剑也几乎脱手而出,微微喘息。

黄龚亭目瞪口呆的望着手中之刀,这其实是练剑时最基本的一招,即所谓的批纸术。即使是薄薄一张纸,也可以把它一分为二,成为大小无异、只有厚度不同的两张纸。但是,那只是练眼力和手力分寸把握的基本功而已,谁也不曾听说过,用这样一招最基本的平削术,可以将一把锋利钢刀平削开来——如此,这把刀就彻底作废了!

不顾一切毁了他的刀,固然是仗着冰凰软剑之利,但也已是倾尽全力,所以为了防止对手反击,只能选择向后退却,然而,却因此落到了最危险的地步。在那一进一退之间,已退到了雪窟冰缘。黄龚亭不用看也熟知那个微微向下倾斜的地方,几乎是无法使人立足的。这样的话,只要自己及时发出一掌,她是根本挡不住的吧?

“弃剑吧。”他随手弃刀,缓缓逼近,首先封死了她可以退避的方位,“你莫要不知好歹自寻死路,雪窟以外就是万丈深渊,以为我当真不能逼你退出一步?”

忽然有人恻恻笑道:“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听你出言威胁而不是付诸实施,难道还真是对这小姑娘动了情?”

这个声音几乎紧贴着吴怡瑾背脊响起,随后一双冰冷的手紧紧箍住她身子,把她抱起,当成暗器般掷向洞内。黄龚亭大惊,如雷轰顶,定在那里竟不会闪避,眼睁睁等着那少女自动迎向他蓄满力量的双掌。

吴怡瑾腰部被那女子拿住了穴道,无法旋转或闪避,瞬间抬袖,从袖中飞出一件物事,一声轻响,牢牢钉在雪窟顶上。她手腕用力一抖,顺着那件物事抬身而上,雪窟顶部犬牙交错的石乳如锋利枪剑般刺穿了她身体,血雾喷泉而出,黄龚亭只觉得满天红光,一时心胆俱裂。蜷伏在地的女子陡然平空跳起,将他一把抱住。

“放开我!贱人!”黄龚亭惊恐中怒喝,但被她拿住穴道挣扎不了。断腿女子发出凄厉长笑,两人猛然滚在一起,揪成雪团似的,向着雪窟外面滚了出去。笑声和着骂声从极渊下一声声闷雷般回应上来。

白衣少女等腰部的麻痹感渐渐消失,这才挣脱石乳,在最紧急的一刻她极力避开了要害,然而刺入体内的尖冰少说也有十几根,已然浑身浴血。她慢慢欠身,看着手腕上的一团长索,一点点回收,长索末端钉在雪窟背面,若非自己早就做好准备,无疑会死在那个女子的临危一击之下。不知因失血还是因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她微感眩晕。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那个女子一命,可那个女子却以她为质,几乎要了她的性命。她微微摇头苦笑,喃喃轻声:

“为什么不可以等一会儿?……我有必胜的把握。……报仇……是以伤害他人为手段的吗?”

雪窟以下,云雾终年封锁,因为受到震动,雪窟以及外沿巨石上面的积雪纷纷往下直落,转眼间沉没于云雾,声影俱无。

少女裹着名贵狐裘,明亮的火花映出她失去血色的面庞上的一抹嫣然。钟碧泽看着她,重伤之后她少了几分顽皮多了几分温婉,眉宇间的温柔悲悯少有的令他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