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紫玉成烟·血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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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清云 (2)

阅尽世间花……但像她这样,就像湛然明亮的天上的一抹云,投入心湖那明亮而深刻的影子,一眼之后就难以忘怀。更何况,这美丽的少女兼具聪慧,世间所谓两难并具,叆叇的女孩子们却轻易做到了。钟碧泽又想到她的师妹,仿佛一只雪白的鹤,孤独而遥远,不会有什么事令她低头一顾,如此骄傲却有一颗充满温情的心。——这两个女孩性情天差地别,却只有这点是共有的。

一旁,川照满脸严肃地盘膝而坐,苛刻而严厉的眼光不时扫在少女身上。

“一万个黄龚亭的性命,也抵不上一个沈慧薇呢。”

虽然没有亲耳听见这句话,但照样准确无误地传入川照耳中,让他说不出的恼火。

然而现在,却强忍这恼火,向她开口:“听说姑娘有一样奇特的东西,是可以像云雾升起迷人眼目的,能否借给在下一用?”

沈慧薇犹疑了一下:“那不是可以大范围使用的东西。”

“是。还有一部分未清余孽,如果可以借它的力量就会省很多力气。”

另一名将领模样的人立刻反对:“那些人已经投降了,没有必要这样做!”

川照怒道:“理当斩草除根!”

他转过头来,逼视沈慧薇:“请给我。”

沈慧薇微笑:“很抱歉,我只有一次的用量呢,全部用完了。”

川照阴沉着脸看她。沈慧薇不觉有些怕他,笑道:“我受了重伤不能移动身子,这边侍女应该是最清楚的了,你可以问她,确实没有发现什么瓶瓶罐罐吧。”

川照哼了声,大力拂开身上襟袍,仿佛坐在这个地方使他浑身难受。钟碧泽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表意见,忽道:“川照,你出去吧。”

川照大喜,霍然起立:“是!”

“主上!”另外那个将领抗议地出声,同时站了起来。

钟碧泽看了看满脸关切的少女,甚至不理会那个将领,低头道:“让他去办。那些人不应该宽容,一次改变心意,以后也可以。”

听那个人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杀戮流血的事,沈慧薇禁不住剧烈一颤,脸色慢慢苍白起来。

“行了,没事的话,你们都可以出去了。”

几名将领面面相觑,他们兴冲冲地赶来向此次战争的最高统领者汇报情况,然而他显然早就心不在此了。无言对视一番,只得一一退出。他正向火旁那个重伤痊愈的少女低声安慰:“战争就是这样。”——这个人什么时候会变得如此温柔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有天下女子,可是还从未见过这个人会如此对待哪一个女子呢。看起来,那个少女的前程是无可置疑的了,川照在这么明显的情况下敢摆脸色给她看,显然是失策了呢。

每个人都在这么想。

将领出去以后,沈慧薇也感到松弛几分,不再有那样严重的压力,即使没人说话,也沉沉压着她的心。

她百思千虑,末了只是低叹一口气,在摇曳跳跃的火焰里,仿佛清清楚楚映见了那个人的面庞,犀利的眼睛,英挺的鼻,线条强硬的唇,时刻流露出不容违逆的铁一般的意志。自别后,盼相见,虽然料定他绝非寻常人物,但在这种情况下重会,仍是始料未及。

“您好可怕,您倒底是谁呢?”

钟碧泽不由得笑了,想了想说:“是皇帝。”

“啊?”

“皇帝的堂兄!”帐门伴着一股巨大的风推了开来,川照铁青着脸站在门口,尚未远去的他听见这句话,显然已经出离愤怒了,两眼闪着怒火似的盯住钟碧泽,“主上!您也不能随便开玩笑!皇上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地跑到战场来!战火未休,您随随意意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是自找麻烦呢!”

钟碧泽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我就喜欢开玩笑。川照,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人,可得小心了,说不定我随时把玩笑变成事实。”

川照吃了一惊,瞬间恢复了些微冷静,默默行了一礼,大步流星地走开。这次是真的彻底迅速离开了。

“算了,一介武夫,他的话不必在意。”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沈慧薇脸色煞白,怔怔看着他。钟碧泽道:“傻丫头,吓到了么?天高皇帝远,我说说而已。他是我堂弟,不是我亲弟弟,我想抢来做,血统上也认不过。”

大离朝对于血统苛刻非常,血统决定等级,他一提起这个,沈慧薇便不疑有他,只道:“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身为江湖中人,随时在风口浪尖上生活,也怕这种事?”

“小女子只望平安就好。”钟碧泽的眼睛不再含有笑谑讥嘲,她才慢慢定下神来,俏皮地微笑。

“平安。这容易。”钟碧泽爽快道,“我应允你永远握有它。你持平乱印,为我除掉徐夫人、黄龚亭,功劳极大。我赐予你永世平安。”

“其实我没有做任何事。”沈慧薇最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这一切,您都已经运筹帷幄,为何还要将平乱印下赐给我这样一个民间女子呢?”

“你不是民间女子,你是江湖女子。徐夫人既死,黄龚亭这个朝廷的后患也根除,江湖上需要另一个神话,铸造这段神话的人将会是你。”

“神话?”

“大离朝积弱百年,各藩拥兵自重,绿林肆无忌惮,这是绝对不允许出现的状况。然而,却没有办法立刻改变过来。为此,当今皇上在接任大位后,让我采取一系列措施。前代江湖首盟九天魔帝嚣张至极,根本不可能听我摆布,我便找了一个傀儡徐夫人取而代之,同时,扶植了黄龚亭作为监视她的人。可惜,我第一次操作,只看到了这两人的聪明机变,却未及时发现他们暗藏的野心,所以才造成麻烦。如今这两人都顺利除去,但江湖终需有一股能平衡其间的力量才行,这一次,我选择了你,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了。”

“您认为我会胜任吗?”

钟碧泽大笑:“这是最糟糕的了,好像我又看走眼。你心地过于慈悲,你师妹也是一般,应该不是最佳人选。”

沈慧薇悻悻然道:“啊……明知道这么样,您何必还是要这么做?”

“我不愿意再结一次这么麻烦这么大的网了,这一次,我要放手给一个、几个完全信得过的人,来维护这张结成的网。更何况,你和你的师妹虽然心地善良得简直有些邪门,却还是冰雪聪明的人哪!”

沈慧薇低头不语。不知为何,对于钟碧泽每提及她一次便要带到吴怡瑾,她心内隐隐有些异样。

钟碧泽只作不察,兴致勃勃地继续说:“说起来,我和你们师姊妹有缘。她抱着你在山里乱跑一气,若非遇上我,你小命不保。但我不遇上她,要找那条秘道还真不容易,若非如此,这场仗打得还有点吃力了。”

“所以瑾郎才是有功的人,我不过是个累赘罢了。”

“瑾郎?这个叫法有趣!”钟碧泽笑起来,“老实说,第一次遇见她,我还以为她是个冰做的人呢。不会笑,不会哭,只知板着脸骂人,浑身散发出冰雪般冷冽的寒气。”

沈慧薇微微笑了:“也不对,她怎么会骂人?”

“呵呵……第一次看见她嘛,是在京都。”侍女以琉璃盏奉上琥珀色酒液,钟碧泽转斟给蓝衣少女,望着她的眼波在其间荡漾,“我无聊,去逛奴隶市场,在那里面做游戏呢,不料她进来,立刻就大大的生气,把那个小奴隶抢下来不说,还不停骂我。”

“小奴隶?”

“呃,这个……”钟碧泽略有些不自在,避开沈慧薇询问的眼神,似乎那的确是个很过份的游戏,“我说过了在做游戏嘛。那个贱奴也不一定会死,我出钱,也没人把那个奴隶当回事,她是特别爱生气。”

他看沈慧薇低垂双眸,脸上有极端不以为然的神气,笑道:“又来了。我忘了你和她一样滥好心。不提了不提了,我们不提如此扫兴之事。”

“对了,瑾郎她到哪里去了?”

“黄龚亭乱中逃脱,她只身追下去了吧。”

沈慧薇一惊:“那人武功很高呢。”

“剑神门下,不会败的。你和她日日相处,应该很清楚,不用担心吧?”

“倒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黄龚亭诡计多端……”

她微微蹙眉,不时躲闪着钟碧泽烫人的眼神,惶然不安,几乎连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确定了。钟碧泽只觉她如此可爱,猛地情热如火,满身血液都似火烧起来,把她一把抱住,耳语道:“现在也别提到她。任何人都别提。现在只有你和我。”

沈慧薇猛然一惊,琉璃盏脱手滑落,摔得粉碎,琥珀色汁液泼上貂裘,宛如鲜血:“不要!不要这样!千万不要这样!”

钟碧泽握住她试图用武功来挣扎的手,慢慢俯下身去,滚烫的嘴唇吻住她惊惶冰冷的泪,感受着她全身无处不在的颤抖。

“别怕。我必不负你。”

然而她的泪流得更多,钟碧泽不曾抬头,没有看见她恍如末日般惶惑恐惧的神色。

他不容她有机会说。但她清清楚楚地瞧见自己一刻以后的万劫不复。

她有瑕疵。那个足以致命的瑕疵是她根本连想也不敢想的噩梦。何况,她明知那个噩梦远远没有结束……地底下的那个可怕的、阴暗的老人,他还在。

他的手臂如此强硬,他的身体如此炽热,然而那样的真切却如一梦,从九天降下的雷火将她卷入,彻彻底底地燃成灰烬。她以为此生此世再无欢乐再无希翼,然而人生却带给她一点点光明。虽然她知道那只是琉璃易碎只是一触击溃的幻梦,在这以后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狰狞鬼域,这一世永难出脱。

跳动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天色一分分亮起。

帐篷里还是那两个人,只是,情热如火过后,就像那牛油巨烛燃到尽头,剩下的,是冰冷的灰烬。

钟碧泽震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