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章 水旱虫灾,但章 不复从前。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之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少了悲歌慷慨之士。人人争相打理的只是自己的有限生涯,区区小命,倒没谁去注意什么立身报国的大计了。
没错、章 惊鸿过眼,人人都知道只不过是一曲光景,任谁也留不到水止停。但为了那一曲,正不知有多少绿衣年少、达官显贵、僧儒名士、山野高人不惜千金竞价,列坐楼头,求的也不过是那一睹之快而已――再没人会去算计、为章 竟又破去了光阴多少,消磨了壮志几何。
章 ――纵然是村童野老,也多爱听上一段红粉名侠的故事,却不知那些沉郁顿挫、豪荡感激往往也正发生在他们身边……
章 江苏一境,吴江之上,正漂下一只小小乌蓬。吴江本属于太湖支流,水清波缓,但这些年屡遭铁蹄践踏,也曾几度一江流赤。从船上望去,两岸良田,多生衰草,民舍寥落,雨晦天瞑。船上人叹了口气,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这句话出自《诗经》,是哀悼国亡势微的意思。船上人看来象是个读书人,身材长大,衣衫简净,虽是个文士装扮,却不见雕虫之气。小船沿着南岸下行,沿途道路很少见人,只因近来消息谣传:多说金兵南下,不日即至,所以一路上商旅乏绝。船上那人不由叹了口气――这样的谣言,一年正不知要流传多少次,当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这次的起因就是近来金使伯颜又出使到临安催供――当时南宋与金约为叔侄之国,每年都要供奉大量供品给金国,偏偏这次朝廷中有人略为刚阻,伯颜发怒,语含要胁,南朝人多是打怕了的,所以一时闹得风声鹤唳,民不安生。
那客人望向北岸,却见远远那一人一骑依旧缓缓地在田梗上走着――相距的远,又隔着树,那对面沿岸的小路便时隐时现,那一人一骑在章 有时看不见。看得见时,也只模糊一团,全分不清肩背头脸,只觉得那人和坐骑似乎已溶为一体。让人颇为奇怪的是那头牲口,象马又不象马,却异常的高,这些天连日阴雨,田间小路想来泥泞异常,人走着也要打滑,却绝没见那牲口颠扑一下,惊动上面的乘客。船行良久,船上客人就这么远远地望着那一人一骑,只觉得这么望去,他们好象是一团浅浅的墨色,在这江南的细雨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陌生与寥落。
船尾是个艄公,这么冷的天还光腿赤脚站着,两眼呆呆地望着江水,说不出的苦寒之状。将近吴江长桥,艄公问:“客人,歇歇吧?”
客人点点头,艄公便停橹向江心舀了水,划到岸边,淘米生火,做起饭来。松柴很湿,烟直窜,呛得那艄公不停地流泪。一会儿停下扇炉,又捧出个小坛子,拈了几块咸鱼,准备煎了好给客人下饭。
章 只剩下三五间瓦舍,十余处土垣,寒门向暮,看了让人伤怀。文士问正在河边淘米的一个妇人:“这一天就没什么客人经过?”
那妇人翻了翻米,打量了他一眼,摇头说道:“从昨天到现在也就只一群北使,还有朝廷的兵护送,打算吃了饭歇歇脚再走。嫌这儿小,到对面村子七里铺去了。”
那文士望向对岸,远远的二里多外是有个小村子,炊烟初上,相距的远,因这里一带平畴,所以还望得见。却听那妇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便留在这儿,又有谁敢招待?上回赵家桥那几家人家不知哪一点不周得罪了通译,被他撺掇着金人把那一家老老小小吊着打杀了多少,又有谁敢管了?活在这个时世,真是造孽啊!”
文士不由默然,回头看那长桥,桥是石头砌的,栏干已有些残破了,停舟系缆的桥墩上却笔势纵横,墨迹淋漓,依稀题满了字。从头读来,正是一曲《水调歌头》:
平生太湖上,短棹几经过,于今重到何事?愁比水云多。拟把匣中长剑,换取扁舟一叶,归去老渔蓑。银艾非吾事,丘壑已蹉跎。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太平生长,岂谓今日识干戈!欲泻三江雪浪,净洗胡尘千里,无为挽天河。回首望霄汉,双泪坠清波。
词尾没有属名,算是无名氏之作。文士读罢,不禁也有一种悲概由衷而来,联想当今时势,似是自己心中也有所欲言,正待凝思,忽听艄公惊道:“客人,你听!”侧耳听去,却是对面那个小村子七里铺隐隐响起了一片喧噪之声,虽离的远,还是渐次传了过来。先是怒叱恶骂,渐渐的,里面夹杂着一声声衰号,接着依稀的竟有“救命、救命”的声音――想是村民惨遭金使欺凌的呼叫,相随的隐隐有粗野的笑声入耳,像金使的鼓掌声,又象宋兵的奉承声,客人与艄公对望一眼,已知就是适才淘米妇人所说的那群金使在作恶了,不由相顾惨然。那艄公忽“咦”了一声,只见一路上遥遥能见的那一人一骑章 而是一声声连成一片的痛呼衰号,夹杂着金人的咒骂,还有护送宋兵的帮腔。两人远远的只见对面火光冲天中似有什么一闪一闪,东飞西掷,雷奔电掣,每一停便是一声惨呼传来,尖锐凄厉,远比他们刚才笑的声音更大更刺耳。一个平静的小村竟似变成了边庭沙场,直惊得艄公瑟瑟发抖,那文士也心底骇然,喃喃道:“剑气纵横?剑气纵横!”――这分明是适才那人路见不平,拨剑杀贼呢。人声却只是在火光中挣扎,竟没望见一个人影能逃出村来。隔了良久,最后一声特别长的惨嚎后,除对面火光黯淡,身边江水嘶嘶,十里之内,再无人声。想是飞鸟也惊呆了,树颠草丛,更无一羽之振,一虫之鸣。船上两人侧耳倾听,良久,只听得一串微微的“踢哒踢哒”声传来,却是那头牲口拐出了村口,渐行渐远,慢慢化成了一团看不清的墨色。
呆了半晌,客人哑着嗓子道:“痛快痛快!”回望桥头,那首词正墨迹犹新,酣畅淋漓。重头读过,只觉一轮冰月当头砸下,冰凉彻骨;再读一遍,忽又觉一腔热血直冲脸上,忠义愤发。那客人喃喃道:“罢了,罢了,书生误我!书生误我!”艄公只怕迟延多事,也不待饭熟,便解缆东下。只那客人把一曲《水调》悲歌三道,慷慨不已。
没想岸上有行路的行人认得他是镇江名士沈放字傲之的,当晚住宿时又听得七里铺烧杀之事,私心忖度,以讹传讹,第二天消息便不胫而走,竟说某月某日,沈放单身孤骑,青衫溅血,于吴江长桥北岸七里铺截杀金使二十余人、千夫长一人、及护送宋兵若干,散发断剑、秃笔题词、放舟而去。不日谣传京师,天子高宗览词默然,一言不发,将那首词传视丞相。秦丞相也由此立即派遣缇骑,暗诏严访。一时之间,一曲《水调》,歌起大江南北!
“3标§”一、避祸
“临安城外余杭县,
余杭县上好登楼”
三娘子笑吟吟地说。
酒楼到了宋代,那是分外的丰赡富丽起来。有宋一代,光汴京就有上百座名楼。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各具特色,出产的“玉练槌”、“思堂春”、“雪腴”、“内库流香”种种名酒更是争奇斗胜,有口皆碑。南渡之后,康王赵构秉承乃父习气,更贪安逸游乐。一俟局面安定,那杭州城内的烟雨楼台,飘香舞榭便翻新斗巧地兴盛起来。
好登楼位于余杭地界,是座跨街骑楼。门斗甚大,门口两旁拦着两道亮锃锃的黑漆杈子,用以阻拦路上的闲杂人马。楼下排了三四十席散座儿,楼上则有二十多个阁儿,一律翠绿帘幕,文绘藻井,当街临窗望去,便见远山秀水,端的与众不同。
章 身材长大、只穿了件灰布长衫。女的却是柳叶弯眉、杏核靓眼、恬静明丽。众人多有注意那女子的,见她周身打扮也只是一龚半臂、一条蓝裙,荆钗素面、却风致嫣然,语笑如菊。
两人都是三十五、六岁年纪。只听那女的笑道:“傲之,你可知道这好登楼上曾有副名联?”
那男人噢了一声,抬眼看向三娘――这两人正是预先知机避出镇江府的沈放与三娘子夫妇。沈放内人名唤三娘子――说起他们这段姻缘倒有些离奇,不过那还是十年前的事了――沈放对妻子一向很是敬重,不由就侧耳听她细说。
只听那三娘子说道:“我听说书的相公说过,天下名楼世传共有三十六,临安的‘楼外楼’、洞庭的‘岳阳楼’、金陵的‘五闲楼’、汴京的‘樊楼’、襄阳的‘西楼’、再加上这座‘好登楼’号称为六座楼中之楼。别的楼之所以称为名楼的原因我不知道,但这好登楼的成名却只怕是因为一段掌故。”
沈放又“噢”了一声,他知三娘虽为女流,但见闻极广,自己一向也最喜欢听她讲故事,虽都非经传所载,但却都更加活泼。
却听三娘子笑道:“那还是南渡初年,集贤殿侍诏学士胡铨奉命出行,路过此楼。胡学士那一手好字、一身刚正、一肚学问可算无人不闻了。那日歇马于此,正值章 鹰准燕颔的将军。胡学士盯了他两眼,不由大喜,忙命掌柜的快请。那将军一上楼,胡学士便运笔如飞,笔酣墨饱地写了两个大字――‘幸甚’!那将军看看他的字,再看看他这短小精捍的人,便知道是有名的铁项御使胡铨了。”顿了下,三娘子笑道:“相公,你猜那将军是谁?”
沈放想了想,胡铨一代名臣,清直刚正,至为权势不容,终于挂冠而去,当时虽满朝金紫,他所青目的将军该不过一、二人而已,便用指醮酒在桌上写了个“飞”字。他所指的人姓岳名飞字鹏举,曾官至太子少保,可惜后来为奸相秦桧所害,天下闻声皆憾。三娘子颔首一笑,接着道:“胡学士见了他便忘了写字,两人重新入座,杯酒相邀,纵言天下,极为欢畅。最后临别时,岳将军见那掌柜的愁眉苦脸,似有不足之色,一问之下,方知是嫌留的两个字太少了,不成幅。岳将军看看胡学士写的那两个大字,抚须一笑,提起笔来,也留了两个大字,却是即情即景的一副天然妙对!胡学士看了,不由也哈哈大笑,当下两人分手而去。相公,你猜这岳将军下联该是哪两个字?”
沈放沉吟道:“章 幸甚――”
三娘子微微一笑:“快哉!”
沈放一想,不由抚掌道:“快哉!”以“幸”对“快”,以“甚”对“哉”,虚实相应,确是一副妙联,两人相顾开怀,俱由此四字怀想起当日楼头文武二人的雅量高概。三娘子续道:“掌柜的精明,便把这四个字的对联刻了挂在了楼头,又切题,刚好一副宾主酬答的口气,谁不来看!这好登楼于是便也声名鹊起了。”说罢一叹:“这些年咱们朝廷上真当得住‘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命’这两句的,也真只他二位了,叫人事后摹想,怎不钦敬?”
沈放听她说了这么有趣一段逸事,不由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问:“那副对联呢?”
胡、岳二人在有宋一代俱称书法名家,沈放性耽于此,不由追问。三娘子叹了口气:“后来他们二人一个挂冠去国,一个获罪身死,俱不见容于秦丞相。有秦丞相在,这酒楼上又如何也挂他二人的字?不是收了,便是烧了。”
沈放脸色便阴沉下来。他这次与三娘逃避他乡,也只为风闻朝廷上君相二人对吴江长桥上所题之词极为不满,正暗诏严访。词虽不是他写的,但沈放自知恐已难见容于昏君奸相。所谓三人市虎,百口莫辩,何况沈放也不屑于辩解。只有与三娘悄悄离开镇江,潜行避祸。三娘子也是见他心绪不好,故意说上一段逸闻来引他高兴,没想最后终不免情怀转恶。
余杭县是临安府的近畿,相距京城不过三四十里,快马的话,一鞭可到。当真天子脚下,与众不同――市井繁庶、人物端丽,五街十巷、榆柳门庭。加上今晨雨霁,市人行客、商旅店铺,都要趁这好难得的新晴,街上便更是熙熙攘攘,一片太平景象。
沈放望着窗外,他们老家镇江府虽也是个大镇,但地处边界,这些年兵火不断,如今比起这小小一县来讲,倒显得逊色多了。本来宋金疆界该在淮水一带,但朝廷久已放任江北之地,心中只以长江为界,以江防为务,所以镇江府倒也成了屯兵重地。沈家原是镇江旧族,到沈放这一代,虽门第未衰,但毕竟是乱离之后,气象和当日已很有些不同了。好在沈放生性通达,不同于一般腐儒,倒不以门庭衰微为撼。他好读书,但经传之学只通其大概,却于钱谷兵革之类杂务颇为留心。一转念之下,就为这京畿繁华下了一番注脚――朝廷南渡之前,以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的奢侈浪费,一年所征赋税不过六千万贯;没想南渡之后,地方丢了大半,人口流离大半,朝廷一年赋税竟征到八千万贯,足可见搜求之刻了。所谓繁华,也真好比三娘所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罢了。
三娘却在打量这酒楼的规模。因为还早,楼上酒座不多,来的人也大多是为消闲破闷而来,桌上点的大多都是小食。靠楼梯口拐弯处的木栏杆前,却正放着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个瞎老头操着三弦,咿咿哑哑地远远拉着,还有个小姑娘立旁边,俩人正在说书――讲的是《吴越春秋》。三娘子移开眼,又向别处看去,只见东首座上坐了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穿一件五福团寿的长衫,一只手上指甲极长,正在桌上轻轻叩着,再有一座,似是两个军官,看来像进京办事的,偶然路过,上来喝一杯,还有,就都像些闲杂人物。三娘子轻轻松了一气――她不能不小心些,沈放生性脱略,又是个书生,一向不注意小节,也从未遇到过什么险恶之事,他像并没把这次逃亡看得有多严重,三娘却知道,那吴江一词可能引来的祸患到底有多大,这次逃亡真正的份量又到底有多大。她知道那些鹰犬追捕的能力。一念及此,心里不由微微一苦,想:难道十年之后,命运真的要逼着她又要一次重历江湖吗?
章 逃得逃了,光了,到底剩下几十人还是过了江。奶奶的,他连咱们这宋兵都打不过,还说什么抗金?金兵是那么好抗的吗?当年四大元帅打了上十年,最后还不是靠咱们秦丞相谈和的?――抗金?送命吧!”
他章 偷偷贩运求利,后来出了个领头的王兴,遭到官兵挤压,便聚众造反。楼上多是朝廷顺民,贪安惧危,听得茶贩造反已遭平定,心里故然松了口气,但听得那人贬低中兴四将,吹捧秦桧,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心中不由都大大不以为然。那说话的是个参将打扮,容貌粗丑,举止野俗,见不少人留意自己说话,不由更得意起来,因见酒楼上像没有什么出色人物,尽可由着他发挥,不由越是顾盼自豪,大吹大擂,旁边一个裨将也来凑趣捧他,夸他如何亲冒矢石,杀人无算,那参将也自许豪雄,不一会儿,俩人已说得唾沫横飞,意兴甚浓。
却听那参将说道:“大帅这次派我来,秦丞相定会申报皇上,重重有赏。咱们吕大帅这次突出奇兵,斩首一万六千余枚,想当年岳飞大破杨幺洞庭水寨,杀的还不到咱老子这十分之一,那算什么破贼了?吕大帅已得曹御史首肯,一得军功,便可举荐,看来这次升迁有望了。哈哈,兄弟我也不免也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哈哈哈!”
楼上诸人听得他不通文墨,把个成语用得不伦不类,不由都暗暗一笑。旁边却有个老者自言自语道:“斩首一万六千余枚?茶民造反哪有这么多人了?不知又有多少无辜良民枉死于钢刀之下,还死无全尸,割下头来被充当做茶匪好冒功领赏的。”说话的正是那个穿件五福团寿长衫的老者。楼上大半人也都听到了,那参将怒道“老……头子,你胡说什么,――怎么冒功领赏了,你看见了?”他本打算喊‘老家伙’的,因见那老头身穿一件绸长袍,态度闲雅,像是个隐居的员外,才换了‘老头子’这个稍微好听点儿的称呼。他是偏将,位份不低,但在这京畿地面,也不敢胡来。
那老头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道“是一万六千枚就是一万六千枚了,只是你这位军爷在这酒楼上可别胡言乱语,冲撞了岳将军,这楼上可是供过岳将军墨宝的。想当年岳将军大破洞庭水寨,是用智取,不是力敌,而且水寨中也尽多忠义之人,岳将军也是为国家情势不得不尔,还收得杨再兴一名猛将,日后小商河一战,名动千古。当时岳将军杀人虽少,却建功极大,把一干叛匪都收归帐下,开到前沿抗金杀敌,保国安民,引上正路,这不比光杀人好多了?杜子美云:‘苟能制强敌,岂在多杀伤’,前人说得好,说得好啊!”
那参将听他掉文,答不出话来,想想没意思,喃喃自语道“好什么?哼,在这酒楼上又如何?老子冲锋陷阵,什么没见过,就算骂上那姓岳的几句,他一个死人,还能咬下老子的鸟来?”
这也是圆场收蓬的话,旁人都不理,没想旁边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书生却听了不顺耳,冷冷答道“咬下你的鸟来?嘿嘿,那倒大可不必,也够脏了,只不过你阁下的脑袋得小心一点儿。”
那参将正一肚子火,见一个穷酸也敢嘲笑他,一拍桌子骂道:“老子的鸟就比你个秀才的鸟脏了?老子不是免子,要那么细皮嫩肉做什么?看你背时发瘟的相,再干净的鸟弯不了弓放不了箭打不下种来还不是一个熊样!”
江南人物大多言语闲丽,意态都雅,听他这么不讲理的胡骂一气,粗鲁不文,楼上人不由都哗然一笑。那书生气得胀红了脸,冷笑了起来,忿声道:“这位军爷好大的狠劲啊,不知又是仗的谁的威势?曹御使吗?他可够狂呀!就不知比起那缇骑都尉冯小胖子来讲又怎么样?嘿嘿!”
参将一瞪眼,就待发怒,却见那书生一句话说出来,楼上人等都忽然一静,同桌的人便你望我我望你,一齐神色怪异的叽叽喳喳起来,似有什么隐秘异事。那参将也听说过冯小胖子其人,他是京中冯侍郎的儿子,冯侍郎因拜在秦桧门下,权势正炽,他章 干爹多、小妈多,眉毛少、胡子少、家教少。他家旧宅就在余杭县,地广千顷,楼高数阙,原是地方一霸,更是有名的‘王八癞头贱厮鸟’,人见人怕的一个主儿,可谓地方一害。
那先说话的老者这时又好言好语地循循劝道:“可不是在这酒楼上说话要小心些!两月之前,那冯小胖子也是在这楼头喝酒,年轻人胡闹,带了十几二十个妓女相公,篾片帮闲,吹拉弹唱,胡言乱语,说骂无忌,搅得鸟烟瘴气。当时也有人劝,说这楼头供过胡学士和岳将军的墨宝,在这时里说话可要小心些,有避忌的,不好胡来,以免冲撞。那冯小胖子笑道:避忌?常人不避忌我就算他走运了,供过几个字又怎么样?我就算怕他个活将军还怕他个死将军了?当今世上能让我怕的也不过只有‘三怕’而已!”
“――那些爱奉承他的人乘机拍马屁,打蛇随棍上,问:原来少爷也有三怕,少爷是哪三怕?叫少爷都怕的,那不成天王老子子?冯小胖子一笑,笑道:‘这三怕嘛,只怕不是我,人人都要怕的,第一就是金人了,有朝一日,他们一翻脸过了江,大家都身家性命难保,谁敢不怕?连当今圣上都怕;第二就数秦丞相了,他位高权重,这世上又有谁不怕他!皇上都敬他三分呢;第三则是我们袁老大,嘿嘿――这第三个其实我也只怕他一半,但袁老大那一身武功,那一副胆色,真当得上是天下第一,这是被圣上亲许的,叫人不佩服不行。除了这三个,便是我亲娘老子,并上上下下这些零杂碎,我怕他何来?’说着得了意,在这窗口端着个翡翠杯子,高声大气地喊道:‘在余杭这地面上,老子怕谁?谁敢杀我?’”
楼上诸人想来也都风闻此事,却不如老者知道得这么详细,不由都侧耳倾听。那老者呷了口酒继续道:“他那话说得声音太大,那日老朽我在对面的恒记茶庄里正在尝掌柜的新到的雨前,都听到了。”
说着往外一指,那恒记茶庄在街斜对个,离得颇远,可见冯小胖子当时得意放情之态。那老者继续道:“当时冯小胖子得意得狠了,竟把这句话连说了三遍,最后一遍刚刚说完,他把酒杯举起,还没来得及喝,刚刚举在喉咙前面的时候,就听有个声音说‘我敢杀你!’。”
“楼上人都一惊――那声音不算大,平平淡淡,却仿佛敲金击玉,冷得和冰一样,直刺人耳。一楼上下的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连楼下外面街上的人也都有人听到,当时这街上楼头在场的只怕不下两百人。楼上人只见人影一晃,似有个黑衣瘦腰的少年人闪了一闪,便马上不见了,谁也没看清。事后据洒保说他本是一直趴在桌子上醉酒的,却记不清他的相貌,好象是个好俊秀的哥儿。――楼上那冯小胖子的几个帮闲都在回骂,向窗口找那个人,旁人只奇怪冯小胖子这回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没有摔杯回骂。叫打那个冒失鬼个三七二十一的,反还笑眯眯地喝酒?过了一会儿,众人才发觉不好,只见他一颗头慢慢耷拉下来,然后,杯子里的酒也开始漏,最后才见一串血细沥沥地从他喉咙里流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喉咙口已被利剑刺穿――那一剑是穿过他手里的裴翠杯子后又刺入咽喉才收回去,杯子上却只留下一孔,杯子却没碎。楼上楼下的人只见人影一闪,谁也没看见来人的模样。如果那一剑是人使的,那也当真算鬼斧神工了,人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就凭你说,见过有人能用一把剑穿透一支翡翠杯的吗?事后连这街上捕快请来的三义镖局的郑师傅都说那绝不是武功,――那不是岳将军的阴灵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