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就有人悄声道:“果然是列女,嫁个小辈都环肥燕瘦得列女而侍,排成一排肉屏风;打起架更是列女齐上,厉害,厉害!”
田笑是与章 动过手的。当日,为了小白鞋,就是她们迫得他几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不由担心已极。
可他,也是这时才见识了铁萼瑛的真功夫。
只是,她的功夫再怎么强悍,只这场中,列女传就还有四人。她强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况还有暗处的过千庭与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脸上冒汗,正在转脑筋动诡计要怎么把这个局面搅得越糟越好,是不是去放一把火,还是扒了哪个看客的裤子让他们添乱?他心里一边怒骂铁萼瑛只会蛮干,一边算计着放火撒泼,或污言秽语,把那列女传中几个老骚婆子怎么气得中风当场才好,忽觉得身边环子有异。
他一低头,却见环子的眼睛竟没看向铁萼瑛处,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铁萼瑛身后的高台之上。
田笑顺她眼光望去,却见那高台之上还残存着一小块绸布挡着,可那绸子为日色所透,里面隐隐现出了一个身影。台下众人都还不觉,他一见到那影子,脑子一闪,才要失声叫唤。台上铁萼瑛四人已重又一触即发,却已听一个声音在那高台上面慵慵懒懒地打哈欠道:
大梦谁先觉?
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
窗外日迟迟……
他后面这一声拖得那叫个长啊。真像一个山隐逸士,公子贵少,破落而居,在个竹堂茅舍中睡懒觉才起来的样子。
田笑一愣,心里又喜又气,怒忧掺半。一时心里不由恨极了的暗骂道:好,你正主儿总算来了!现在整个地界已为你闹哄成这个样子,你还装什么他妈的蒜?
可一时他却又忧及高台上那古杉的伤势。
这时只见那高台上绸布一披,细碎而落,整个台面显露出来。
弘文馆这次真是不惜工本,那台子竟是上好花梨木制就的。花梨木曲折的纹路在高台两侧的栏杆上为日光所映,清晰可见。
田笑在那绸布一落之际,眼中还没看到什么,心中却猛地回想起章 锈剑瘦马的古杉;那个昨夜他还见过,面对“千棺过”一战,当真“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的古杉……章 天差地别,让他也想象不出,这个将要出来的古杉,将会是哪个古杉?
却见那高台上轻绸飘落,终于现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得居然有颜色,黄黄的软绸,丝丝的滑,仿佛天工织巧般地在泻落于肩。腰间也没有束带,越见出那黄衫一泻于地、腰身处微显空荡的柔韧劲挺。他身上别无装饰,只是发上束了一顶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当真显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冠下修眉如裁,瞳黯如丸,整个人的光彩不是发散的,而是收敛的。
只见面上为斜日所映,一片金黄,于迟哉暮矣的光中,微微见得到一个男子的脸上应有的细小凹痕。可就是那凹痕,在他脸上也像是古玉的锈斑,正显衬品相的华严。
他就这么洒落落地出场,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苍白,足证如弘文馆所料,他昨夜已经“其伤七分”了。
古杉忽双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台下铁萼瑛认认真真的一躬。
――那姿态,真他妈的潇洒,也真他妈的够朋友!
田笑一时对古杉这小子的心态重又喜怒掺半。
他懒得再去看这么个鸟人,平白让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他能活这么久,用以自保之术想来比铁萼瑛与自己都来得周全。
他盯向铁萼瑛。
――满场人都被古杉的出现弄了个目炫神迷,只田笑还记得望向铁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见铁萼瑛眸中隐见迷眩。他要看的就是这个,要看那盈盈湿眼中,要看到那一点料来绝不会滴下的泪花中古杉的影子……
有如、看到一把良兵在晨起露水中的震颤。
为此,他会感到一阵快意的心伤。为了,哪怕不是由他,而是由另一个男子在这个他在意的女子的天性中引发的美好。
这一切都是美的――哪怕她此时心中眼中,全没有自己,他也要把这美丽的一刻在心底珍藏。
却见古杉一躬至诚,一起身、却也风慨清朗。
场中的女儿一时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却红了眼。却听他朗声道:“弘文馆诸君与江湖列位耆旧为古杉谋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领,就不多谢了。”
田笑一向最厌听这类浮文,却听他说得气度高迈,不温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这小子的本事。
接着,他却在古杉脸上见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古杉眼睛像在自己脸上扫了一扫,那笑却像是笑给自己的。那一笑里,有促狭,有捣鬼,田笑正没摸清他的门道,却听古杉笑道:“只怪古杉当日放言,只要他们找得到一个打得败我的女子,我就诚心诚意,三媒六聘的迎之入门……”
他的眼睛忽望向台下某一处,微微含笑道:“……现在,你也好来了吧。”
全场人心头微微一迷,不知他捣的什么鬼。
有脑子快的人已飞快地望向迟慕晴那嫁车,以为古杉说得定然是她。
“列女传”中人物神色一变,过千庭却神色一振,他们还正待反应――如果古杉居然敢当着全天下的面与邪帝一脉正式合流,那他们谏劝之余,只怕不得不最后落得个刀兵相见了。
可接下来,人人却见古杉的眼光虽极温和极恬淡地笑着,望向的却不是那辆嫁车,而是人群中。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搜寻去,一时还全无所见。田笑也跟着众人一起在找,好一时,他才找到了,只见一个女子正满面羞涩,缓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动全无练家章法,所以众人都没注意。
她穿着一身蓝布衣裙,缓缓向前,直待走到那高台之下,众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台侧原有一面梯子,台高,梯子也陡,悬得就是直的。却见那女儿望着它微微却步,步履间似都露出怯意,却强撑着,红着颜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都摸不清首尾,连魏大姑与过千庭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缓缓爬上了几级。铁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却见古杉在高台上忽冲她颔首一笑。那笑意含蓄,即有诚肯的谢意,又有谦逊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台。
然后,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随手划出的指风澹然一现。等闲人只怕还没觉得,铁萼瑛离得最近,只觉得那台的四柱已微微一颤。
那台子极高,于匆忙间搭就,没有那么长的木材,也无暇接榫,只是将上好木料用棕绳巧妙的缚住才撑起这么高的。
古杉不着形迹的随手一划,那棕绳却已为他指风所断。
场中识货的人已面色微微一变,却见,更难的是下面的――那古杉的身形依旧巍然不动,所处的高台在他足下已缓缓而降。
那台子降得极稳,借着那棕绳残余的束缚之力,全无倾歪,连梯子也没抖动一下,却缓缓地落向下来,却是他在下就那个正在上攀的女子。
环子个子矮,先还看不到那女子。章 你快看,那是线线姐姐啊!”
那高台降至丈许处,然后停住。那女子也适时爬高了丈许,登至了台面。
众人只见那女子一身蓝布衣衫,袖口裙边都染了细碎的白花,那花儿开在这一片蓝上,只觉得白得爽心悦目。那女子姿色并不多么明妍,却面目恬淡,举止温柔,全身上下只妆点了一样银饰,却是于发上插着一柄钗环。那钗只是镀银的,可插在她发上,却让她有种切和她身份的自如感。
这时只见她鬓边见汗,双颊微红,娇娇羞羞,朴朴落落,却也别有一种质朴大方之态。
只见古杉望着她的眼里全都是笑。那笑温和得如暮鸦恋水,一翅一翅全是夕阳暖意。只听他温和道:“线线,你都听清楚了,我答应人,只要有人能打败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娶她入门。我自知不才,不过,也许你还不嫌我鄙陋,愿意一试吧?”
那女子似旧城小巷中长大的那种小家小户温婉的女子,从没见过这等大场面。
她头都不敢一抬,眼睛除了看着古杉的衣襟的下摆,再都不敢往别处看上一眼。
只见她轻轻点头,极低了声音地道:“我愿意。”
她声音很轻,满场人虽都屏声静气,怕也听不见。
可那声音似又为古杉所护,竟人人都听见了。
那女子忽从手上褪下了一枚顶针,她把那顶针拈于两指之间,然后抬头,眼神明明净净地迎上了古衫的眼,眼中虽还有羞涩,却也不乏坦然。
然后,她一式“支机”,竟像模像样扣戒攻向古杉。
古杉轻轻扭身一闪。那女子却一招一式,分明使出了全套的“织女剑”。
她以顶针为剑,招式看来分明只会这一套,但分明也出自明师指点,只是攻防之间全无内劲,也明显是刚刚初练,仅是个依样画葫芦。
旁边人还在懵懂中,不知章 一丝俏皮,同时却有一丝悲哀。
他心底一时不由开骂开来,把章 弘文馆、“列女传”中人、所有以他为图者、以致本来是来看他如戏、以他为猴者们看热闹的心态呢!
田笑自己心里“呸呸”连声,暗怒道:满天下人只当他家世清华,为人温雅,当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这小子的真形。这招术,分明就是他教给那线线的!
那叫“线线”的女子把“织女剑”才才使了半套,却已把顶针正扣在古杉心口之侧。却见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顿了顿,忽朗声笑道:
“线线女侠,你的‘针黹’神功,果然厉害,堪称独步江湖。小可不敌,小子认输了!”
满场怔愕中,只见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线线扣着顶针扣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线线的手却只是细洁一腕;他手背上面还蒙着一袭黄丝长袖,典雅华贵,轻软可赏,那线线的蓝布袖口却圈着一圈细细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线线的手,线线的手却捉了一枚样式朴拙的顶针。
两人一黄衫、一蓝裙,一顶危冠高古、一插银钗婉娜,彼此相配在那已降低了的高台上,却也煞是好看。
只见那古杉以他双目注视着线线的细目凤眼,温声低言道:“那么,从今日起,我愿娶你为妻。从此年年岁岁,风雨冗夕,但图安好,只求静婉……”
台下人张皇失措,什么?这样就算完了?弘文馆安排的连场好戏,江湖中拼杀过几许胭脂,江湖各世家纵横联合,古杉前世那数代藏宝……
章 一场谋算、一场计较、一场热闹,就这么轻轻易易被他一语交待?
那叫“线线”的女子手却轻轻地一抖,她手中那枚扰乱了整个江湖预期的顶针,就从她手中失落,滚落高台,坠下尘埃……
“3标§”第十一章旧都一夜帝女花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田笑和铁萼瑛正坐在离古家旧宅不远的一处土垣上,环子跟只穿花蝴蝶似的跑了来,口里大叫着。
田笑笑道:“你又找着了什么?”
环子举起手来,得意已极地显摆着找到的东西。
――她的手上是一枚顶针。
田笑不由笑了:“古杉那臭小子风光一世,哪想到被弘文馆逼到极处,肯助他的竟只有一根铁门闩与一只顶针呢?”
说着他斜眼扫向铁萼瑛,低声一叹:“如此轰轰烈烈的比武召亲竟被他儿戏般的草草结束,弄得我都心有不甘似的。弘文馆就别说了,江湖上那几大世家霉头触得也大。我只可惜,我好想见那迟慕晴丫头一面,她有个那样的爹,她这当女儿的一定也说不出的好玩。也不知那丫头现在怎么想的,古杉这样结亲,与那线线就这么算结缡百年,她就不怨吗?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露上一面?”
他本是跟铁萼瑛说的,可接着却见到环子的脸上颇现异色。
只见她搬弄着手里面那只顶针,插口道:“可是、她根本没来啊!”
田笑一愣,伸腿轻踢了环子一脚:“你说什么?”
“――她没来?那马车你也看到了,怎么说她没来?”
环子喃喃道:“因为,今天后来场子里好乱,我跟田哥哥想的一样,太好奇那马车里坐的人了,她怎么从头到尾就不出来?古杉和线线姐姐在台上订亲时,我就偷偷溜了。我溜到那马车边上,想凑上去看。却见那马车上的几个姐姐和几个阿姨脸色都好凶,死死地盯着台上,像是对古杉哥哥和线线姐姐都很看不顺眼似的,想活吞了我的线线姐。”
“我看得好怕,可还是偷偷凑上前。可再怎么轻手轻脚,还是给她们注意到了。我才要推那车门,就被一个姐姐逮住了。她出手好狠,掐得我胳膊现在都还生疼。”
她想到这儿面上犹有余惊,伸手捋起袖子,细胳膊上是还有圈淡淡的紫印儿。
她自己揉了下胳膊,然后得意一笑:“可是,邪帝那老头出来救我了。我只远远见他在人群中露了一下面,他原来藏在一顶大草帽下,我先都没注意到。他冲我笑了笑,然后像是冲那几个使女姐姐使了下眼色,她们就不抓我了。我把那车厢门推开了道缝,想看看传说中的‘帝女花’姐姐倒底有多好看,想问问她怎么跟古杉哥哥认识的。他们之间,一定有好多故事,我好想让她讲给我听呀!”
“我没想到最后会是线线姐姐嫁给了古杉,这结尾我虽也欢喜,可老觉得她这样……好像很奇怪似的。我不知那古杉是不是真的。我老觉得,他这人奇奇特特的,该娶的好像是迟幕晴那样的人吧。可那马车厢里,居然是空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环子的脸上露出一片迟疑的神色:“所以,旁人只怕都不知道,可我知道,她其实根本就没来啊!”
田笑愣愣地听着,喃喃道:“没来,她竟会根本没来?”
那来的车难道只是邪帝老儿自己搞的鬼?
――从头至尾,这轰轰烈烈的一场擂台一场闹热就是为了传说中她与古杉的恋情。一个是江湖第一骄女,一个却是阀阅中第一子弟,光只他们这身份就让人不由会想起一场传奇吧?
弘文馆闹出这么大的声势也全是为她。
可她,怎么会、竟然来都没来……?
已经是第三天了。整个咸阳城有如退潮一般,人一拨一拨地走了。
――人间尽有热闹地,荒远的咸阳留不住那些渴望热闹的人。只是走的人未免心头怏怏,都挟着遗撼。
古杉对于大家来说,像个于久已淡漠出众人意识之外的荒凉故地上的古物,为弘文馆一朝发掘昭示天下。那比擂召亲就像一场赏宝大会。那样的大会上,婚姻有如定价。无论古杉聘定哪家的女儿,他的身份也就从此有了个明码实价。
可他,最后会居然娶的是那个什么谁都没有听说过的线线。
他由此也就拒绝了定价。
这世上,再没有明码实价的东西更让人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