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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借红灯(21)

他居然选择了这样一场收梢!让来看热闹的人未免心中怀了不满。

田笑却想起从邪帝老儿口里听到的几句诗:

旧时一块玉,遗落古长安。

烽火干戈地,凄凉寂寞塬。

华彩翻木讷,锈迹掩斑阑。

价高自不售,孰忍佩襟前?

……

接下来几天,连环子口里都时不时会发出句感慨什么的。

田笑略感好笑之余,从早到晚,关心的却是铁萼瑛。

――自那日擂台一别,两人就再没见过面。但田笑知道她一定没有走。铁萼瑛似乎在躲着他。也是、萍水相逢,偶然一会,就算这场相逢因为田笑的“剃头挑子一头热”,把这场相遇装扮得有几分滑稽几分热闹,但临了到头,谁又与谁有什么真正相干的呢?

谁又真的在乎谁,谁又能真的绊住谁?

人生终不过是孤独的吧?所以哪一个女孩的心中,只怕都未尝不把思念当做最好的结局。

这世上,有好多事一深想不由都是会心灰的。可以田笑的脾气,以他的年轻,他的热血,不由总还试着在这一片灰灰的天地中挣扎出一点热烈来。

――凡我所遇,总望执着。

何况,那些是他真正欢喜过的。

田笑有时不由去揣想那个女孩儿的心境:她一生不太合群,但心思却重,她和这么多的女孩儿一起赶过来,到了今日,所有同来者都已匆匆地去了,这时,她对究竟在怎么想呢?

――是不是细细思量起、想想也都算一起来赶海的女孩儿,因为突然有一天,听闻古杉“艳帜高张”,所以也就赶来。那么热望地凭空蓦想着一颗虚幻似的彩贝。人人都想找到它,抓住它,用因自己种种不足而产生的幻望、用因幻望而更加感到的自我的不足,反复煎烤自己……那样的感受,即是焦虑的、但想来也是快乐的吧?

可是终有一天,遇到了、见着了,珍惜了、目炫了;可最终,发现那只贝如此之大而且沉重,它是隐于深海、自我闭合的,是一场自我内恰的不可得。只是因为浪打潮回,章 不可解的缘由而一朝现世,可是却更撩起了人们因不可得而更增的渴切。

可你注定搬不动,携不了,握不住……望着了,就注定遗撼。

有如那条有名的长而又长的对联:海水潮朝朝朝朝朝朝暮……绕口令样的缠杂,却说尽了人生的梗概。当那每朝来朝的海水终于无可挽回的落去,那颗幻彩迷梦样的大贝重又唱着世上无人能懂的歌退隐回深海,天地一下子静了,沙滩上,同来赶海的女孩儿都已退去,章 迟疑未归的女孩儿又会生何等感慨?

田笑还是平生头一次这么细致地揣想一个女孩儿的心事。

他有时踽踽独行,有时急急地在咸阳城的大街小巷里乱窜,见到一拨拨整顿行装归去的人,他们退订的房子,他们留下的种种不要的细碎的杂物,与咸阳城里居住的人们那热闹散尽后,烟火余灰一样的灰灰的脸。

只感觉――这个世界,终归是如此荒凉。

其实,田笑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她。

其实这几天的夜里,他几乎都在暗地里陪着她。

只是今天,他想露面找她谈谈了。

那是一条蜿蜒的旧径,小径伸展一里许的深处就是那背倚小山的古家旧宅了。因为人迹稀少,小径上侵入了青草。路两边是茂密的云杉,树都挺拔拔的往上生长。

古家旧宅三面环山,这条路,卡在通往古家旧宅的咽喉上。

铁萼瑛就坐在那路侧。

时候已过二更,夜凉有露,让呼吸都有如一场啜饮。田笑在夜的暗影里看到她那张眉横两刀、鼻耸一线的脸。他突地冒出来,做模做样的道:“唉,千里搭长棚,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啊!”

他把那一声“唉”拖得长长的,熟悉他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模仿环子,且学得还真像。

接着,他蹙眉攒眼地更悲重的哀叹了一声:“章 真荒凉啊!”

他学着环子的小样儿,颇有一个小姑娘家头一次半真心半好笑的伤春悲秋的架式。

铁萼瑛一咧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田笑抱膝往铁萼瑛身边一坐,装着很同情的唉声叹气道:“你家公子一结婚,新妇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把你赶出来了。你别伤心,小时我也偷着听人念过书,还会一首诗,可以安慰你……”

说着,他拖长声音地念道:“……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铁萼瑛也拿他这涎皮涎脸的小子实在没办法,跟他就是板不住脸。

她在田笑面前惯不做假,低声叹道:“你别闹,我没什么。我坐在这儿,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的心思。感受一下,处在他这样的地位,他是怎么想的。”

只听她轻言细语的道:“……你知道,我羡慕他,却由此……怜惜他。这几天,我从他家佃户口里知道,原来,他从来都不住在那旧宅子里的。从小时,他失了父母后,一直喜欢独住在一个高岗之上。只是这一次,才回到他那只有一个老仆的旧宅。我在想,他在他不安稳的生命里果然打算安稳下来了吗?”

“你可能想知道的是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啊,就像前两天听到的一首歌。那是擂台散后的晚上,半夜三更时,我一时也不想回咸阳――那里太闹哄了,便一个人来了章 有一个女人低哑哑的,用一种风磨铜样的喉咙唱歌。”

“她开始还像只是吟诵,有一点点节奏一点点旋律的,我听着好像是:‘不要给我希望,不要让我绝望;给我一个美好,让我永远怅望……’那声音,不知怎么就唱到我心底里去了。”

田笑愣了愣:“疯喉女”?

却听铁萼瑛道:“她那声音可怪,像是要唱给什么人,忍不住要唱给什么人,掏心掏肺的,可就是掏心掏肺也掏得温温柔柔不忍吓坏什么人的;可声音小小的,又不想真的让那人听到似的。我要耸起耳朵细听才勉强能听到。那歌声好奇怪,虽然低哑温柔,是我章 在水一方……’我听得心里迷离,只觉得那歌中的意思,真的是能锲入所有人心底的。那唱歌的人,好像唱着她好多年的向往与感系。”

“可她的声调猛地一下拔高起来……”铁萼瑛怔怔地抬起眼,似乎用眼睛就可以看到那一晚暗夜里有如实质的声音“……我听她音调忽然转得又缥缈又惨烈,不再是我们听惯的口语了,而突然变成了一首诗。”

然后,她低低学唱起来:“蒹?苍苍,白露为霜……”

蒹?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回从之,

路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这本应凄迷的歌不知怎么,在她口里描蓦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高亢与激昂――那徒劳与寻找,溯游与溯回,顺着水与逆着水,徘徊复徘徊,自己都厌弃的踯蹰,该是灰心到凄婉的,可却让她唱出一种只属于一个人生命的战斗般的激昂――属于一个女子的一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战斗,把田笑都听进去了。

铁萼瑛疲乏地垂下眼,好像,那让她凭空望到有如实质的歌声已钻进她心底,铭镂其间了。

“我不知是谁唱的,但我觉得,那是最好的总结与安慰。”

田笑章 希望与绝望之间如此真实的呈现出来时,连他也感到一种不忍轻玩的高贵。

他怔怔地望着铁萼瑛,只觉爱她、爱她的那场怅望,与那怅望中所显露的渴慕高洁的情怀。

“可他也在泥泞中打滚的。”

“那比在灰尘中打滚好。”

“灰中打滚的是驴,泥中的那是牛了。可我更喜欢驴,小时候,听老人说,牛虽然大,可它眼睛中望到的人特别大,所以怕人;驴虽然小,但它眼睛中看到的人小,所以瞧不起人。我就喜欢它倔倔的瞧不起人。”

“我更喜欢命中注定必将生长于沼泽的马,尤其当它身为骐骥,却不得不卧于泥水间时,我渴望看它在泥水中的挣扎与抖落泥水的飞。”

“马都要钉蹄铁的。”

“那是把最硬的规则践踏于脚下。”

田笑一怒:“可它居然拿一只顶针套上当了自己的嚼子,只缺一根铁门闩来抽着它好让飞奔罢了。”

铁萼瑛却不跟他生气,冲田笑微微一笑,用一种田笑式的饶舌的话说道:

“你要骗我相信你是在嫉妒吗?”

田笑也忍不住微笑起来:“那看你是不是在暗示给我你毕竟是为了这嫉妒而高兴的。”

铁萼瑛冲他夹了夹眼,这调皮的神情看来也是学自田笑的。

田笑不由大笑,“快谢谢我。要不是有我,看,你在如此失意之下,该不知怎么伤心呢!”

铁萼瑛想了想,目光看向远方――也许真该谢谢他?这世上,也真的只有这么一个人居然关心自己是不是伤心,是不是爱着,是不是会快乐了。

田笑看着她眼中神情,他怕的就是这丫头无论什么事都郑郑重重的,他怕她一开口真郑郑重重地吐出个“谢谢”。

那两字不能轻易说的,因为它们好像两扇门,一旦吐出,就似两扇门扉重重地关上了,从此门里门外,天遥海隔。

铁萼瑛回过眼来,嘴唇轻启,还没发声,田笑就一伸手捂在了她的嘴上:“千万别说。你要说了,我就跟你急。妈的,我这是自己给自己设圈套呢。那两字,只合古杉那王八蛋小子开口对关心他的人说,看起来很客气,其实是冷漠,简直是对着你的脸重重地关上他家的门。你可不能说,哪怕你对我说:我就是个混蛋呢……”

铁萼瑛由着他握着嘴,眼睛看着田笑,先有些迷惑,接着却了然。

她眼垂下来看着田笑的手,这还是田笑第一次跟她肌肤相触,情急之间没思量,这时猛地不好意思,收了手,有些惭愧的,讪不搭的,接着心底却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发怒起来:该是她害羞的,自己羞个什么劲!

这时,铁萼瑛却脸上笑笑地说了句:“你是个混蛋……”

田笑一愣,可接下来,却只觉得心里的花都开心地开出来了。

两人一时静坐无语。好一时,田笑用胳膊肘捅了捅铁萼瑛:“喂,你就一直要在这儿尽坐着?人家新人入洞房,鱼呀水呀什么的,你充哪门子外围子防护,他真的收了你当丫头了?”

铁萼瑛怒道:“你瞎说什么,他们俩直到今天还是分房睡的。”

她这一句说得急,说完才见田笑怪兮兮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脸上腾地一红。

想了下,更是红得紧了。

她生怕田笑不知深浅地继续奚落,忍不住情急口快地一句说到根底:“你不知道,古杉与封家婚约已破后,就坏了他家先人与江湖各大门派前代之约。如今,他违了那弘文馆与闻阁老之意,娶了线线,江湖各大势力已完全有藉口再不遵守那前世之约,可以明明正正的出手夺他古家所护之宝。他现在章 以示退隐江湖。可别人岂肯放过他?以我这几日的探听,只怕今天晚上,就不只要有一拨人出手,要明火执仗的来抢他护卫的东西了!”

田笑听着一愣。

他与铁萼瑛刚才无论深语绸缪,还是浅言调笑,都毕竟可归于呢喃儿女语,私私悄悄的,让他大是快活。没想到章 波诡人世重新又拉到两人眼前了。

身边的杉树刚才像还绿挺成青青一碧,这时夜色下,田笑发现它们像原来不过是鬼影幢幢,真的不知埋了多少阴险腐恶。

“这样他们还不肯放过他?”

古杉如此退让隐忍的程度让田笑都没想到过,心里一时不由代他大为不平。

铁萼瑛点点,一眉一眼,全是苦笑。

忽然,她身子倒跃而起,口里冷喝道:“此路不通!”

她语音未落时,已然出手。只见她斜斜地飞退两丈,身影如苍鹫倒搏,斜肩、踏步、横肘、出招,一把已掣出了她隐于袖内的铁门闩。

那把重浊的玄铁之兵在她手中发出一片乌沉沉的光。铁萼瑛可不是什么温淑女子,她一向爱得切,也恨得切。

来人一共两人,似是探路的,她铁门闩一下横拍,只听“咯吧”一声,已生生拍断了一人肩骨。

那人痛得一哼,抽身就退。旁边一人见她强横,撮唇就打了个呼哨。只见暗影里,呼啦啦一起涌进了十几个人。

田笑在那里也坐不住,“隙驹步”一施,人已到了场内,只听铁萼瑛低声道:“这批人我早盯着了。今晚,有无数豪强打定注要要来劫宝。嘿嘿,那时才是一场好拼。这些个,都是江湖宵小,听了消息,结成队想来拣现成偏宜的。但在我‘须眉让’眼皮下,他们有甚么便宜可拣?”

这批人果然是江湖宵小。铁萼瑛情知今晚还有恶战,先发现时本不欲出手,但被田笑一问问得心头激怒,要先拿这些宵小煞煞气再说。

她心中苦闷,手下更不容情。那帮乌合之徒怎当得她与田笑联手?一时只听得痛哼一片。

铁萼瑛出手极重,往往一招就折了来人一肩或一腿。只听那些人口里不干不净地骂道:“假男人,臭婆娘。你家古杉跟别人已钻了一个被窝子了,怎么,你闲得慌,要找大爷们煞火气……哎哟!”

最后一声却是已着了家伙的痛哼。

见铁萼瑛强悍,这十几人打不过就逃,三下两下就已被他们驱逐干净。

铁萼瑛与田笑一时静了下来,铁萼瑛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低声一叹道:“今儿的月好小。”

那天上的月是好小,像一把镰刀磨啊磨啊,磨得全身都残了,只剩下了薄薄一刃。

铁萼瑛望着天上那薄刃样的凶险的锋芒,低声叹道:“一会儿来的,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今夜情势,再不比当日‘伐柯’行动。那些人还是些少不更事的少年子弟,今天来的,只怕都是老手中的老手。”

说着,空中已传来一声枭鸣。那分明是人扮的。

然后,远远斜岔的密林里,已见到一个人影突地腾起,在月色里飞度。

铁萼瑛抬头看了一起,双臂一掠,已耸身向那人影追去。

古家旧宅其实只是个规模很小的两进院落,方方正正。

时已三更,那宅子就沉默于山月下的暗影里,打眼一望,平庸至极。

那宅子连院墙都是土垒成的。让田笑远远看到,简直难以相信章 声誉如此卓著的古家的故宅。

那宅子前面有一个小方场。

方场宽窄好有一百余步。场子上也没有铺砖,而是直接垫着夯实了的黄土。

再外面,四周就俱是密林。

这是个无风的夜,密林里千枝万叶,此时却哑然肃静。

田笑追随铁萼瑛一到那宅边密林。

刚才见到的人影已隐身在这片密林里。

他们两人猛地定身停步。天上月好小,四周都是万物吹息之声。但田笑知道,就在静寂的这万物吹息之声内,浑杂的定有人声。可是以他的耳力,几乎不可辨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