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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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缱绻 (1)

佰草记得,家程妈妈说过,她爱古筝。于是这年暑假,佰草决定去学古筝。爸爸妈妈绝对不允许。说是要高考了,怎么会有这闲心去学这些。但佰草已打定主意,不言不语,自己到一家古筝社悄悄报名,用稿费交了培训费,并买回一架镶嵌螺钿的古筝。她告诉家人,绝对不会影响到学习,否则后果自负。爸爸又恼又恨,几乎要当着古筝老师的面对佰草发火,但还是忍住了,因为佰草的眼神突然那么坚硬冰冷,充满陌生与拒绝,凉意遍生。

佰草果然只用每日中午休息时间去老师那里学。古筝入门不难,而学精极难。她努力记住每一个指法的要点,记住每一首曲子的曲谱,努力学习老师的姿态气质。她要做得更好。每日深夜,将房门深锁,窗帘拉紧,认真练习。

白天如常补课,上课,做题,考试,一丝不苟。桌子上的书越堆越高,教室前已挂出高考倒计时。偌大的校园被蒙上浅浅的灰色,灰色而潮湿的空气。睡莲开着,池塘的水面没有涟漪。蝉在树阴深处嘶声吼叫。躁动而颓靡的气氛。佰草感到透不过气来,高考,高考就要来了。

期待一场淋漓的大雨,电闪雷鸣瓢泼倾盆才好,浇灭这暑气与爊热。但一日日,晴空万里,太阳灿烂得歇斯底里,叫人绝望。河床一日日浅下去,一丝风也没有。从来没有这样令人绝望的夏季。佰草与初染伏在教室外的栏杆上,俯瞰一片旷寂的校园。

课程安排得极紧。班主任说,你们一定要拼命,拼死了也不过这三百多天,不要怕苦。高三都是苦的,一代代都这样过来,我也是这样过来。如果没有这些苦,考不上好大学,你的人生也就完了。个中轻重,你们自己掂量。

无休止的模拟考,铺天盖地的试卷……小铁夹子夹满平时的试卷。每一门课程用一枚夹子。五枚夹子挂在课桌边上的钩子上。佰草埋头整理试卷,把做错的试题剪贴下来,重新分析。五本极厚的纠错本,翻开来沙沙作响。

每天都去校外学生书店看有没有新到的高考资料或者试题金卷。一有信息,赶快买下,毫不犹豫。然后回到教室认真研习。那些平日竞争激烈的好学生们总是互相隐瞒资料信息。买到一本新资料总是小心收好,仿佛比别人多挖得一桶金。狭窄逼仄的教室充满一触即发的窒息气氛。初染说佰草你累不累,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佰草不说话,只是微微一笑,继续用功。只有佰草自己知道,自己的物理成绩正像一个可怕的深渊滑去。越来越没有感觉,一见到物理公式头就胀大,根本无法应对那可怕的大题目。她欲哭无泪,脑海一片虚无的空白。想起当初还那样认真地上物理竞赛,而今却连这样的考试都无法应对,真真羞耻。早有人说女生很难学好物理,佰草不信这样的预言,她一定要学好,就像当初一定要学好数学一样。她开始买大量物理习题,钻研各种深题难题。她压抑着自己的恐惧与无助,她知道自己可以。而越来越频繁的物理考试更叫她手足无措,她常常会出现脑海短路的现象。越是惧怕,越是无措。物理试题分值安排很高,一道不定项选择题便是四分,一道实验题是二十分,一道普通大题目是十六分……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她手心不断沁出冷汗,恶心,昏眩,眼泪几乎要流出。悲哀的痛苦的物理考试。

老师亦发现她物理成绩的严重下滑,于是找她谈话。物理老师是个好脾气的小老头,笑眯眯问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学习上的困难,怎么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学不好物理。他说了很多鼓舞安慰的话,末了提醒她,高三这一年,除了学习,其他都是次要。什么文学社的事一定要放一放。物理老师突然严肃且冷静地说,陈佰草,你是聪明的学生,知道轻重的。那文学社的事务是没有必要去做的,你办那么好的社刊谁来看?不过是老师们想利用你而已。学好各门课程,才是重中之重。

佰草委屈沮丧的泪水含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还是没有落下。她勉强微笑,老师,我知道。

暑假结束,佰草的古筝已学得不错,可以弹《汉宫秋月》之类的曲子了。而物理,物理完全跌到了及格与不及格的边缘。危险的信号,让佰草心急如焚。新学期第一次统考成绩下来,佰草惊呆了,总分一百五十的物理,她竟然只考了八十八。鲜红触目的分数让她满耳轰然,翻看试卷,后面的几道大题目几乎都没有得分,虽然她做了满满一页。但,都是徒劳。眼瞥见另一位同学,寥寥几个清爽步骤即得满分,简直让她耻辱至极。她把试卷反扣在桌上,仿佛藏着一个不敢撕开的噩梦。她用力咽下眼泪,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回家后,她也是这样冷静地,告诉父母,总分是六百三十四分,物理考了一百二十八分。她私下改了物理成绩,只愿家人不要追究。反正高三考试那么多,马上又是下一次考试,就当这次是一场噩梦,快些过去吧。

妈妈对佰草的成绩很满意。要知道佰草真实的成绩排名已创下历史最低。她只有更用功更刻苦,她别无选择。

强迫自己收起所以课外书籍,存入箱底,碰也不碰。书桌上的一切,皆与高考有关。每日五点起床,凌晨一点睡觉。

心情抑郁,开始失眠,有时候一个人看着书,会猝然流泪。然后痴怔怔,半天都缓不过来。

脾气更加婉顺,言语更少,推掉文学社的工作,专心学习。

很多年后,她依旧能想起那段绝望的时光,无能为力,孤独寂寞,眼见自己被无形的力量推入深渊,寡言,沉默,筋疲力尽,恨不得即刻睡倒,再不醒来。

每一日清晨,独自骑车去学校,为初染买早餐。一面默背课文或者单词。长长的马路没有尽头,澜河水亦安静流淌,落花婉转,岁月安和美好。内心空洞,似乎就要死去。

初染懂得她,会选时间带她出去走走。惠云山是她们最常去的地方。去江边,烟波浩淼水天一色,喧嚣纷扰在身后淡出很远。可看到许多蜿蜒潺湲的小河纷纷汇入江中。蒲苇一色浅黄,洁白轻盈的芦花宛若慕恋凡世的云朵,飘落人间。北雁南飞,江涛暗涌。

初染抱着她,你不要这样劳累,我总是于心不忍。你看你越来越憔悴,脸色如此苍白,不可以这样亏待自己的身体。

她虚弱却坚定地说,我一定要学好物理,我只有学好物理。那是我唯一的出路。

就这样,走过冬季,走过春季。黎明时,晨曦沾满露水,潮湿冰凉,弥漫过鳞次栉比的房屋楼层,铺染了广玉兰、银杏树、悬铃木们满脸满身,又零星落在瘦伶伶的紫荆栀子上,最后疏疏朗朗地在纤纤细草上伫留。玉兰花仍那样凝滞地开着,幽怨可怜的。不谙世事的鸟儿在密林中追捕絮絮的朝晖,啼啭啁啾。恩爱的鸟夫妻在河岸的柳丝间留连,无非想挽留几分缱绻缠绵。踽踽独行的落寞里,佰草又想起青绵镇的点滴。心又软又疼。心成了无处投递的信笺,没有落点,飘忽游离。

街角乐器店的主人在吹箫。惆怅低回的曲子。她没有多张望,车轮辗过一片淡紫粉绒的桐花。

那些日子,初染一直在写作。一个人在图书馆寂静的阅览室里写,写在洁白的纸上。那些文字,那些幽暗的心情。有时候佰草会陪在她身边自习。也有时候,家程在一旁默默陪伴。大家都是安静的。

阳光早早轻盈一仄,溜出这间大屋子。日光灯管单调地横坚于天花板,莹莹地闪着叫人昏睡的白光,冰冷的,淡漠的。

初染与佰草数过,这里有九扇窗,每扇被窗棂隔成八块,安着灰绿的玻璃,边边角角还有细巧精致的木格窗边。苍虬的、细嫩的、单调的、杂乱的,各种树枝纷挤在窗外,划分着窗棂框住的天空。

窗外,有树,有花草,有台阶,有睡莲池,有高高的教学楼,有天空,有云,有鸟。图书馆的墙,是灰蓝的,有陈年雨水的渍。年代久远的爬山虎,凌霄,紫藤纠缠着诡异的根。窗帘是淡蓝的,描了细细的竹枝。窗外石阶下,有密密的书带草。冬天,撩开细长的绿叶,有幽蓝莹润的浆果。梧桐树下,有秋千。就这样,快要离开了。蓦然发觉那么多细节值得回味。那么多日子值得细数。丽日当空,天蓝如洗。仲春的翠绿树叶深深如醉,青碧如玉。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在刹那间,在透明如醇密的阳光里,同时欢呼,同时飞跃,同时幻化为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然后有种清醒的疼痛袭上心头,泪流满面。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过这座校园里的点滴。

幸福而欣喜的痛楚。总觉得这样的生命图卷可以放进任何一种时空聚合。仿佛早已安排好的一切,仿佛注定的一般。总有这样的希望,总有这样的感动。有些事情想明白了,真好。初染有刹那怔忡,于是停笔,看窗台上停伫的小鸟。淡淡的灰尘味道悄然游走,绚烂的白桃花已然开败。张开双臂,恍然解脱。想起那些欢喜笑闹悲伤忧郁的日子,知道自己回不去了。而自己又能够去哪里。母亲无影无踪,父亲已属于另一个家庭。马上就是各自散场的毕业,不知道命运将把他们安排往何方。

家程说染染,不管你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你总是那样不懂得照顾自己,叫我怎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