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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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荣誉的渠道

语文老师找到佰草,说决定把气息奄奄的文学社交给她管。

文学社。佰草倒吸凉气。那松散颓败的文学社早没有了生命力,没有人愿意参加,没有人愿意写稿,没有人愿意做活动。那个名称已成为空壳,黯然缅怀那些不再回来的文学年华。文学,这梦幻的美好的疼痛的纠缠的苦难的复杂的名词。若是在学校提及它,总会有人投来异样目光,现在是什么时候?文学?好好学习吧,别一天到晚不做正事。搞文学的有几个能善终?接着列举诸如海子诸如三毛诸如川端等等事例,随后立论,搞文学的不是白痴就是疯子。

文学,通常是一个人的狂欢。选择文学的人都有一片旷寂内心。孤独是写作者的永恒姿态。你很难想象,一个口若悬河置身欢场大笑淋漓于人群深处蠢蠢欲动的人可以静心写作甘心在那痛苦艰难的文学创作里挣扎孕育,以至泪流满面。常说文人相轻。那亦是一种寂寞姿态。因为彼此的内心世界都极为强大,彼此不愿向对方展露,彼此都觉得对方不懂得你,于是都做出高姿态来,互不搭界,互不来往。

文学,亦是一种本能。什么都不为,什么都不求,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爱与激情。阅读,思考,写作……这些优秀而难得的品质。不事欢闹,不事虚名,决然投入,心极冷亦极热。

佰草做不到。纵然她从小在祖父身边熟读诗词歌赋,纵然她从小写得一手好文章。而那不是单纯之爱,那是她获得赞许荣誉的一种渠道,就像参加数学竞赛一样。她并不执著于此,只是需要一种手段。这些心事与想法令佰草感到羞耻。

老师说,陈佰草,我一直嘉许你的才气与稳重。校文学社已有多年历史,但近年一直不景气。这与高考大背景有关,重理轻文的现实让我们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但是,文学社是我们一中的一道文化标志,社刊更是举足轻重,流传很广。而现在文学社举步维艰,我再三考虑,决定把她交给你管。你虽然才读刚高二,但你有这才华,也有这能力。

佰草依旧迟疑,而老师言语坚定,我相信你。佰草点头,含笑应允。

她做什么事都会那么认真。偌大一个文学社,社员寥寥,学校不予关心,社刊艰难维持,一下全堆到她面前。她冷静下来,细细在全校寻找有才华有热情的同学。将他们一一召集,抵掌而谈。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侧着头,声音轻轻缓缓不急不徐,永远含着微笑。她要大家每周交一篇稿子。等到周末,便去一一催稿。她很有耐心。你没有写好,她就含笑在一边等你,直到你赶急赶忙写出。时间一长,每周交稿自成习惯。办社刊,她与人一起出去拉赞助,脾气很好,耐心更好。她与你轻言巧语,叫你不忍心拒绝这个清清爽爽的姑娘。办社刊的过程里,一遍遍找老师修改点评,一次次审稿,甘愿通宵不眠。社刊办出,众皆惊奇,这是个高二女生一手做的啊!

她谦和地微笑,说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初染摇头,佰草,你这是何苦。有必要做这些吗,有必要把自己弄得这样累吗?

佰草坦言,的确没有必要。但这是一种责任,既然我已答应下,那么,就该做好。

初染冷笑,这样的责任又有什么意义?说什么文学社是一种文化标志,不过是学校宣传的一种手段。有谁来认真看你辛苦做出的社刊,有谁来真心懂你文字里的感情?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是清醒的人。我们往往并不能正确真实地认识自己,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们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和目标,做这样那样的事。其实没有意义。佰草,这是一种可怕的情况,我不愿意见之发生在你身上。

佰草缄默。而下一期社刊,依旧要辛苦艰难地做出来,做得很出色。如此缠绵的固执。岂知她内心虚弱如斯。也许是担心自己不被认同,也许是觉得自己身处寂寞却不得泰然,也许是内心话语汹涌澎湃。总是以固执的姿态昭示自己的坚定决然。而别人不知她总是濒临崩溃。她那么累。

家程找到初染,说她妈妈住院了,子宫里有炎症,也许会动手术。她该去看看妈妈。

初染一脸偏执。家程摇头,你依旧是不懂事。你的妈妈什么也没有错,她应该选择她的幸福,你不可以这样对待她。

不,我不能容忍她和一个我不熟悉也不喜欢的男人在一起。你不知道,那个男人一无所长,那个男人什么也没有,那个男人一脸谦卑低下的笑,那个男人像是她的附庸,我觉得羞耻。

但那都是他们的选择。那个男人再一无是处,他总归可以给你妈妈家的感觉,总归懂得好好对待你的妈妈,这就够了。你妈妈一人操持各种事务,已经很累,你却不理解。误会与隔阂会越来越深,我希望你能消弭这一切,好好珍惜你的妈妈。

可是,误会与隔阂一直存在。

那么,你就选择逃避与抵抗?傻囡囡,你有时候固执得叫人心疼。听话,找个时间,去看看她。我并知道她具体住在哪家医院,我也只是听别人转告。你发条短信给她也好,你一定要关心她。

不!初染固执转身,飞奔离开。

而毕竟是心疼,坐立难安。一到黄昏,就悄悄出去,一家家医院寻找妈妈。她不想联系妈妈,她只是想悄悄过去。槿安市区共有五家大医院,从城南到城北,城东到城西。初染去每一家医院的妇科寻找妈妈。但并没有找到。妈妈并没有固定的家庭医生,也没有要好的医生朋友,从来不会固定去哪家医院。那么可能是去了私人诊所。可整个槿安城,有那么多的私人诊所。她一筹莫展。

站在灯火渐明的街头,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无限寥落,在公用电话亭拨通他的电话。他说你在哪里,不要乱跑,我马上过来。

在站台下等着,等着,什么都不想,只是知道他会来。车来人去,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然后有人牵住她的手,囡囡,我来了。

她孩子气地挣开他的手,你很慢,我等了你好久。

他毫不迟疑握紧她的手,要她坐他车后,一家家医院重新仔细寻找。然后,在瑞慈医院,护士终于为难地说,那位病患要我们保密她的病情。既然你说是她的女儿,我也就不瞒你了。喏,就住在那间病房。

初染问,她病情如何。

已经控制。会动个小手术,不会有大问题,你放心。

初染拍了拍额头,小声告诉家程,我们走吧。

家程说,不懂事。快去见见你妈妈。

不见。她自己瞒着我,她也不想见我。

傻囡囡。你听话,去看看她。

初染说,你等等。

她气喘吁吁回来,手里是大束郁金香,交给护士,麻烦你把这花给她。

然后初染头也不回地离开。

家程,我是不是很坏,非常坏。连对自己的妈妈都这样恶劣。你会不会生我的气,会不会从此不理我。家程,我怎么会这样。所有人都不理我,你也会吗?

不,囡囡,那不是你的内心。你只是太倔犟太好强,你总是缺乏安全感,拒绝别人,其实内心那么渴望有一道出口。你想说出心事。但是你感觉没有人理解你。你看上去很开心很洒脱很自由,其实你很忧伤很徘徊很约束。我不会劝你如何选择生活态度,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直陪着。和你一起走过。

家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没有为什么。有些东西无法解释。也许我来到人间,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能够遇见你。无论你做什么,即使是沉沦,我也会陪着你。你要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囡囡,你要记住。

他们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拐进一条幽暗的深巷。她并不害怕,只是抓住他的衣裳,长长的腿晃来晃去,看上去很快乐。青砖墙头有石榴花枝探出来,火红耀眼的花朵仿佛摇动的铃铛。风过处,落红成阵。车辙碾过零落的花瓣,还有小片的水汪。巷子尽头是大片薄荷田。被空气夜色浸润的薄荷散发出浓郁清香。她快乐极了,从来都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于是跳下车,直往田野而去。她沿着长长的田埂奔跑,长发凌乱。田野那边有一座尖顶教堂。她说家程家程,我们去那里好吗?

而走到田野尽头时,却见一条宽宽涣涣的大河横于面前。破败的渡口石桩歪斜,苍色的藤蔓游走河滩。一只老机器船疲惫不堪地泊着。船舱顶的破脸盆里长满青翠的蒜和葱。船舱里有灯火。甲板上有一只老黄狗。没有桥。没有渡船。美丽温馨的教堂就在河对岸,她看见小阁楼的木格窗,尖尖的小圆顶。初染颓然沮丧,喃喃低语,我过不去。家程,有一条河隔着,我过不去。她蹲在河边破败的水车旁,黯然哭泣。

家程轻轻走过来,轻轻环住她。也许是这里的风太安谧,也许是那晚的月太安宁,他第一次,就这样,把她轻轻揽在怀里。少年的羞涩与坚定。他们很快没有了不安,只是静静依靠。他拭去她的眼泪。她痴痴低喃,多么希望,就此寻一间安静的屋子,不再跋涉,有白菜豆腐排骨汤,芦花暖鞋,菊花枕头,清油灯盏。我们安静地坐着,花开花落,日月轮回。没有一切烦恼,没有一切牵挂。

会的,囡囡,会的。你要相信。少年没有迟疑,非常肯定地亲到了她的唇。像花瓣一样湿润且美好。只是轻轻浅浅的一掠,宛如花开后的暖风。

囡囡,你让我更加坚定,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对自己好一些。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都在,一直都在。

纪天旻来找佰草了。这个白衣蓝裤的少年非常拘谨,并且害羞。他捏着一枝玫瑰站在学校图书馆下等她。从他站着的位置可以看到佰草的教室,他左右难安,非常不好意思,终于把花藏到了衣服里。他很想上楼叫她。风从高大的玉兰树顶吹过,紫薇花开了。

他突然看到了她。她抱着一叠书埋头朝图书馆里走。一时竟不知道叫她,而她还是抬头看到他,似乎是错愕的,但还是笑了,怎么,今天有空来?

他嗫嚅半晌,手在衣服里面捏出了汗,那支羞涩的玫瑰几乎要被他折断。她嘴角牵了牵,有事吗?我得去办社刊,等我出来了请你吃饭吧。你先去图书馆坐坐好吗?底楼阅览室不需要借阅证的。他还是站在那里欲言又止。佰草笑,到底怎么了?

他终究是没有勇气,泄气一般别过眼神,没什么,我只是顺道来看看你好不好。快点忙去吧,注意身体。

他逃似的离开,衣服里面的花朵迅速萎落。他突然觉得佰草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很可爱很温静的小姑娘了。她眉眼淡定,她已经长大。

他在一中茂密的树阴下疾走,斑斑光影迅速变化。他不知道怎样向她表达内心。这个从小生活在寂寞中的男生第一次感到难以释怀的苦恼。他有许多话要说,可一见到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种障碍似乎一直存在。他想见她,又怕见她。

他把那些凋谢的花瓣小心收起,压在书本的最深处。算作一段无人知晓的缅怀。

那一天早读,有人轻轻敲佰草身边的窗子。抬头,竟是初染的妈妈。佰草比初染还要惊喜。初染妈妈把两盒水果沙拉放在窗台上,对着初染笑。

这个刚刚出院的女人,连笑容都是崭新的。当时佰草与初染都不知道她已与那个男人分开,并且病情也没有她们想象得那么乐观。她悄悄对佰草说,你答应我,好好对待初染,你是个好孩子,初染遇见你,我便放心了。

一个星期后初染接到消息,妈妈已经出国,离开之前留下一小笔财产,不过是初染的学费而已。这让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爸爸说,染染,你要学会独立,并且理解妈妈。她身体不好,需要出去散心。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就可以。

成长是一场没有尽头的离开与告别。所有人都会走,那些与你相干的,不相干的。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爱人……最后,是你自己。成长是一场减法。减掉你的天真,减掉你的梦想,减掉你的幻觉,减掉你的记忆,减掉你的青春,减掉你的岁月……最后,一无所有,除了记忆的残片。她一个人在雨里奔跑,没有目的,只是一遍遍想象妈妈离开的身影。大雨滂沱,夏季已轰轰烈烈来临。丰沛雨水狠狠砸下,高大树木疯狂生长,漾出一蓬蓬湿漉漉的青翠气息。雨水冲刷的马路亮晶晶晃人眼晕。无数股细小水流汇入无数个窨井。五颜六色的花伞在雨里旋转来回。被遗弃的孤独与茫然铺天盖地,她知道自己哭了。她高高抬头,雨水流入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的脖子。酸涩的疼痛。那雨幕之上的云层里有飞机在离开吗?又是哪一次航班,悄悄带走了妈妈?

一路奔跑回家,那冷清的小楼,花园里丁香凋谢,玉兰开得颓靡。打开家门,什么都还在,只是没有人在。很久没有回来,几乎都陌生了。自己床上的被子刚刚洗过。床头台历上有妈妈的留言,你要好好生活,染染。你身边有真正爱你的人,我很放心。

冰箱里有水果,蔬菜,沙拉酱,面包,冰激凌。妈妈做了充分的准备。推开窗子,阳台上石榴花开着。雨依然很大。

她突然累了,光脚回到房间里倒头就睡。漫长的睡眠之后,心情舒畅许多。感到饿,于是大口吃面包,大口喝冰水。电视里广告很热闹。农夫山泉有点甜。她莫名想起有杂志上说,很多人最想拥有的生活是,农妇,山泉,有点田。

佰草发来短信,告诉她散学典礼已经结束。暑假作业佰草已帮她收好。

此刻她只觉得无限寥落,沉沉倦意再次压上眼皮。内心凉意如若迅速生长的藤蔓缠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