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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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栀子

他永远记得那一夜的绝望与茫然。于三万米高空飞翔,云海翻涌,幻化无边。身下是山脉,河流,川泽,盆地。他把头靠在舷窗上,突然想,若是这一瞬飞机颠覆,世界消失,他也情愿。他不想降落,不想踏上那片叫做芭蕉的土地,不想见她。

而他清楚记得自己对她说过,也许我来到人间,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能够遇见你。无论你做什么,即使是沉沦,我也会陪着你。你要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囡囡,你要记住。

这句承诺如此之重,如此之暖。他为自己那一瞬有关毁灭的念头而羞耻。他不能消失,他必须微笑着出现在她面前。因为此时的她只有他,只有他,才能渡她离出黑暗与苦难,斩断纠缠与耻辱。他坐直身子,看见显示屏上的红线正往芭蕉的方向延伸。头很疼,他饮尽咖啡,又续了一杯。他想这一刻自己的面色定然憔悴无比。于是起身,在洗手间用冷水狠狠冲脸。抬头时,眉目清爽,一切隐忧与迟疑都悄然褪去。

飞机正在降落。

他换好电话卡。那是一个只属于他与她的号码,存满她的短信。他拨通了她的电话,却被挂断。他在候机室买了一罐咖啡,继续拨。依旧是挂断。如此往复很久,他暗自用力,咖啡罐竟被捏变形。转头看落地窗外起起落落的飞机,盛世繁华安稳,他的悲喜,又算什么。他的电话再次被她挂断。她是怎么了,是一瞬间不敢见他,不愿见他,还是临时出了什么事?他内心如煮,坐立难安。

天飘着碎雨。芭蕉空气果然潮湿无比。大丛烂醉的杜鹃开在颓靡夜色里,远处山脉绵延,天空黑沉沉压下。这是芭蕉,这是她所在的城市,这是他内心的隐秘伤口,这是他之后的耻辱隐疾。无论如何,他今晚一定要把一切终结。他要去见她。

打车去她的学校。离机场并不甚远。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阴郁的脸,似乎在一瞬间成熟沧桑。他试着微笑,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冰冷。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司机用浓重的芭蕉口音告诉他,到了。

他继续拨她电话。她再度挂断。他可以感到她的狂躁与不安。他压抑心火,发短信说,囡囡,我已来到你们学校的正门,过来接我,好吗?我已来到,不要担心。什么事都没有的。

他在正门的报亭来回踱步,等待回音。时间那么漫长。仿佛悬在草叶尖怎么也滴不下来的水珠。他感到眩晕。铺天盖地的碎雨将他内心扰乱。漫长的煎熬。他听得见心脏濒临崩溃的嘶叫。

她回复了。她说,你转过身来。

他转身,看见路对面的香樟树下,撑透明雨伞的她。她长发披垂,穿过膝的棉布连衣裙。玉色底子上开出大朵碧色菊花。手腕上零零碎碎缠绕了红丝线和玉石镯子。她抬手撩开额发,腕间丁冬作响。他看见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顿时内心清凉透地,无比安静。他走过去,温和拉住她的手,我来了。囡囡,我来了。

这一年,她十八岁。他二十岁。

她的身体很软。他想起那个与她一起骑车看教堂的夜晚,石榴花开如火。那时候她的身体茁壮清香,仿佛蓬勃的植物。而此刻,她仿佛失水的鱼,没有了重量与温度。

她的手那么凉。她微笑低语,家程,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好吗?他依顺她,陪她吃饭。芭蕉的食物很辣,呛得她几乎流泪。她用力喝汤,用力咀嚼,细瘦的手腕因为用力而嶙峋可怜。他看着她,只有心疼。他看看腕表,轻声说,我们走吧。和医院约过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她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近十二点。她迟疑不决。他又柔声说,不怕。现在这么晚,医院人迹已稀。

他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温度。她略略颤抖。她声音带着哭腔,她还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她说家程,我不去了。家程,我不去了。

不要任性。我们一定要去。一切必须了断。多延迟一分,是对你多一分伤害。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你。你看着我,我是家程,我从三千里外过来,你什么都不需担心。

她清澈的眼里流出眼泪。她说家程,我已无颜面见你。

傻囡囡,不要说这些。快些跟我走吧。你要记住,我在,一直都在。

她躺在他怀里,他是她的光他的明。她紧紧捏住他的手指,指甲因为用力而苍白透明。她咬着干枯的唇,眼神虚弱。医生很温和。微笑问她,你们最近一次同房是什么时候。

羞于启齿的问题。她脸刷地涌上鲜血。他表情镇定,说出一个大概时间。医生埋头记录。林初染。女。十八岁。未婚。停经四十二天。一侧下腹撕裂样疼痛。伴有恶心呕吐。阴道出血。疑似宫外孕。先做血HCG与尿HCG。

他扶起虚弱的她,从十二楼的诊疗室到底楼的化验室。已过凌晨的医院没有其他病人。电梯里只有他与她。她突然掩面低泣。我害怕。家程,我真的害怕。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几乎箍得她喘不过气。眼泪浸湿他的衣裳。他轻吻她的眉骨。囡囡,别怕,我一直都在。马上,什么都会过去。她身子软下来,成为失根的藤蔓。

她突然感到疼。剧烈的疼。他从化验室出来,化验单上是一枚红色印章。阳性。她脸色苍白,依旧在微笑。

因为严重腹腔内出血,必须立刻采取全输卵管切除术。她嗫嚅说,可不可以吃药。再苦我都可以吃。他握紧她的手,听话,你再拖下去会有危险的。他声音沙哑,而眉间依旧是温暖与心疼。

一直在手术室外默默等待,时间变得无比漫长。真希望一切顷刻结束。而他必须坚强。他捏紧拳,骨节格格作响。他在恨,恨那个让她疼痛让她绝望的男人。他要把她受的每一点痛苦加倍偿还给那个男人。他一定要。恍惚间,突然发现手术室警报灯亮了。两名护士匆匆跑出,他大骇,拦住问怎么了。

大出血。病人已休克。

他在黑暗里默背《圣经》:……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他站在手术室外,头脑里掠过大片迅疾的洁白闪电。他的思维在那一刻凝冻。突然,手术室灯灭去。他看见她被推出来,脸上有安静美好的笑容。

他与她住在芭蕉一家安静的小宾馆内。房间临江,在窗口可见荒芜的码头与漂泊的船只。她躺在床上,已忘记今昔是何夕。她已不再流血,因为失血过多而无比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他请临近的饭馆做了乌鸡山药汤,买来一口口喂她。她喝完了又躺下去,眼神凝滞。他望着她,抚摩她的额头,囡囡,记得好好照顾自己。一切已经过去,我该回学校。记得好好照顾自己。我会过来接你离开。

她扳动手指。家程,你已陪我三天,该走了。

原谅我,现在没有能力陪在你身边。囡囡,你要忘记仇恨,忘记阴暗,忘记悲伤,忘记疼痛。你要好好生活,只有这样,我才安心。其他事,交给我来。学会保护自己,远离伤害。你要记住,我一直都在。

他又是乘夜班飞机离开。他不要她送他,因为她很虚弱。而她执意前往。当打到车时,她又迟疑不决,只说是不想见到离别场面。他吻她的额,与她拥抱,要她快些回学校。于是他离开,她留下。她站在原地见载他的车绝尘而去。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心仿佛被挖去一块,淋漓滴血。她不假思索,又拦下一辆车,奔往机场见他。

她在他怀里大声哭泣,惹得周围人满脸惊诧。他旁若无人吻去她的眼泪。他们彼此取暖彼此安慰。无论如何,他都是他唯一的女子,他的囡囡。

你要好好的,囡囡。

你也是。

那是她的梦魇,如果可能的话。

谭说他爱她,爱得极深。谭说自己早已厌倦那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女人,他们的同居感情十分窒息。在峡谷里,他对她说了很多话。她也说了很多,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羞耻,她的悲伤。

一日黄昏,他来到她的宿舍,轻而易举地拥有了她。她感到疼,指甲嵌进他的肉里。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因为我爱你。一句男人们都轻车熟路的谎言,却叫她刹那间迷了心智。她痴迷谭的气质谭的忧郁。谭的突然来到与粗暴的占有,都没有让她极度愤怒。她只是疼。

然后有一日,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去找他,却见到他的同居女友。她态度强硬,要见他。而那女友却冰冷一笑,他不会见你。他更不会离开我而要你。因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他学画的费用,他买颜料油彩画纸的钱,他办画展的钱,他生活的所需……都是我的。如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多了,我也不在乎。有你们的存在,恰恰证明我的男人非同一般。

她天旋地转,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耻辱与仇恨肆意蔓延。她一定要见他。女友突然揪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她奋力还击。而这时看见从房间里走出的他。他对她视若无睹,她停住所有反抗,任由那女人发泄怒火与鄙夷。连她自己都鄙视自己,何况他们。

她对这个男人已无爱慕或倾心。剩下的只是恨。常常在半夜惊醒,梦见自己高举尖刀去刺他。鲜血喷溅,他面目狰狞。而她胸口也一阵剧烈疼痛。梦境袒露了她的隐秘,她发现自己对他依旧有着感情。剥去男人的外皮,去看他们的内部。许多时候,痛彻心扉。

男人的承诺,许多时候,是一枚小小的纸船,根本载不动太多情感,驶不入浩瀚的情海。

家程刚下飞机,换了卡,手机就被短信与未接来电震得几乎死机。他一看,脸色就阴了。母亲已是病情沉重。

佰草陪在医院里,端茶倒水,极尽温柔。他离开的日子里,是她一直无微不至地关怀这病弱的母亲。母亲没有责问家程去了哪里,只是告诉说,佰草这孩子实在难得。你要懂得珍惜。

母亲病情已有所控制。佰草和家程一起回学校。一路无语,她在心里冷笑,他在心里歉疚。

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因为这三天衣不解带地照顾家程母亲,刚回学校就病倒在床。

家程来看她。她懒懒欠身从床上下来,长发挽成髻,肥大的睡衣愈显出她瘦伶伶的身段。宿舍里其他同学不在,她想请他进来坐坐。而他却只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药,没有进来的意思。

这些天,为了我妈妈,你辛苦了。谢谢你。妈妈刚刚打电话来,还说起你。

她病情稳定了吧。佰草温和微笑。

嗯。医生又开了新药。你还好吗?我看你又瘦了。别又像高三那时候把自己弄得那么糟糕。这样不好。身体毕竟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谢谢你。她垂下眼帘,拿在手里的书一下下扣动门框。她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他隔着门,他不进来。她一阵眩晕,神色凄然。家程,你要好好陪陪你妈妈。她很想你。

我知道。他微笑,你要好好保重。社团的事不要太操心。马上就要考试,你好好复习。我先走了。记得按时吃药。

他转身离开。她就看着他的背影,顿时哑言。她抓着他给的药。冰凉的药盒子,不似他给初染细心熬成的汤药。她突然心里一片空寂。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他不知道。他的心已被另一个女子占满。他不会把这感情分给她一星半点。她早就明晓这一切,却为何还要一再沉溺一再陷入。他就在她视野里越走越远。胸口堵得喘不过气来。她突然用力追过去,家程,家程,你等一等。

她脸涨得通红。从未有过的失态与疯狂。她直直地看着他,那一丝丝一缕缕付出的感情全部牵挂在这个男子身上。他也许懂得,但他不需要。他轻轻挣拖,绳子断了,她一次次跌倒在地,很疼。而心甘情愿,再次爬起,再次付出牵挂的丝线,再次跌倒,再次疼痛,如此往复。

为了他,她这样努力这样出色。为了他,她拒绝任何一个优秀的男子。为了他,她沉默内敛,一直低到尘土里去,把他给她的伤口当成礼物,永远都是极尽温柔。一次次的试探,一次次的牵挂,一次次的努力,不过是让自己更疼,伤得更重,万念俱灰。爱这样具有杀伤力,使她苍老,使她千回百转,使她的疼侵入骨髓。明知道不属于她,为何依旧执著。而终究是放不下,离不开。他的微笑他的关怀他一切的一切都是毒药,她却甘心饮下。

他这样聪明,他一定知道。可是他不说。他只是与她保持距离,让她的心渐渐凉下去。她只是疼,只是冷,却说不出来。那种怨恨缠绵绝望仿佛摇曳的拖腔,在她胸口徘徊一阵,终究是低下去,低下去,绵绵不绝,满是期待与哀伤。

他冷静且自持地微笑,怎么了?

她缄了口,心是抽丝剥茧的疼,从容缓慢地折磨她。她知道自己的执著都是虚妄,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已为他而显出浅浅暮气。刹那苍老。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和从前一样,悄然咽下酸与凉,对他轻轻微笑,任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