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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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我们的林老师 (1)

粗砺残酷的现实,让她看清自己的内心。不再需要锦衣华服,不再需要玉粒金莼,不再需要浮名浪誉。真实地生活,没有伪饰没有幻象。沉默下去,安静下来,绚烂至极,归于平淡。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廊而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她常常步行漫长的山路去家访。那些人家住在山间风雨飘摇的木头房子里,没有电,只点菜油灯。昏暗灯光下,孩子凑在灯盏前用力看书。她把自己写书得来的钱分给他们,毫不吝惜。

委屈伤感是时常遇到的,总有人不理解,总有人一脸漠然,总有人风言风语。于是趁无人时跑到树林里大声哭一场,风吹过时,眼泪阴干,身边花开缤纷,有蝴蝶和蜻蜓蹁跹飞舞,自己都不记得刚刚为什么而伤心,兀自笑了,再回村里去。

一日外出写生,不堤防被毒蛇咬伤。满眼幻觉,疼痛隐退。她挣扎着用刀片割开乌紫的伤口,用力挤出脓血,用力捆住伤口不让毒素蔓延。她是极怕蛇的,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她还是爬回村庄。她昏迷两天两夜,终于醒来。睁开眼时,发现床边围满村庄里的人。他们用淳朴的方式表达他们的爱与关心。他们欢喜地说,醒了醒了,林老师醒了。还有女生哇地哭出来。那一瞬,她心里涌起无限感恩。觉得岁月安好,生命绚烂,实在幸福。眼泪落下来,不可遏止。

她想起佰草,想起家程,恍如隔世。曾经一起细数苍凉寂灭,曾经一起看满天繁星,曾经一起书香萦怀,曾经一起泪留满面,曾经一起行吟歌啸……太多的光华流转,太多的绚丽绽放。曾经的岁月,这样来过。相去渺茫,各自生活。而她知道,他们三人的内心总是相似。只有相似的内心,才可感知彼此的疼与痛。

于暮色里经过那片树林,蓦然见大片清冷白色,宛如堆雪。刹那心动,默默上前,见得是株株盛放的白桃花。熟记了“桃之夭夭”这样绚烂热闹的句子,一时被这出尘的清净花朵怔住。佰草缓缓推着婴儿车,神思恍惚。昨日母亲打电话说,刚刚从公墓回来。这才记起,是清明了。故乡原野上,又是春草丛生,蒲苇飘摇。她一人坐在阳台上,看青绵的方向。想起温和儒雅的祖父。

这白桃花开放的季节,挣扎两天两夜,大出血,千辛万苦,终于把女儿渡到人间。母亲把孩子抱到她面前,眼泪落下来。她亦潸然哭泣。窗外夜已阑珊,玉兰悄然绽放。突然想起年少时,曾在这样的夜色里张开双臂,从高坡上一路奔下。大朵大朵白玉兰花瓣从身边落下,那么香,那么温柔,那么脆弱。眼里似乎有泪,胸口是梗住的忧伤。

她为孩子取名沈念。沈念沈念,一声声喊着,眼泪落下。

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坐月子时无意在书上看到这样的诗,真真叫人心碎的句子。

她内心明了,而却优柔难做决定,一味隐忍坚持。夜深难寐,唯有哭泣。白日照常清爽模样,笑闹如昨。夜里走过小广场,白灯如魅,森森凛然。大朵樱花颓然坠落。于幽暗处情侣偎依,交颈缠绵。想起年少时一人长跑,一圈一圈用力跑。明知自己身体孱弱,一圈下来已气喘异常。只是用力奔跑,双腿绵软失去知觉,胸口沉沉如坠巨石。眼泪就要迸出。但还是走了下来。她总是跟自己打赌,一定要走下来。如果走不下来,就说明你的懦弱。她含泪在自己的暗示里跑完,以为自己很坚强了,但其实,依旧是那脆弱柔软的女子。

眼见那暮色里皎洁依旧的白桃花,眼泪落下。这才知,要为自己的心而活着。要知道,自己终究要的是什么。

她知道会一直等下去。

穿过黑暗,穿过纠缠,穿过绝望。

念念一天天长大了。旁人都劝她放下家程,重新开始生活。她不做声,只是微笑。女儿的诞生消减了她的哀伤。念念很乖,念念肤白如雪,念念咿咿呀呀笑起来像个天使……奶奶眼睛有些润,草囡小时侯也是这模样的。

佰草想到青绵住一阵。爸爸妈妈说老房子久未清理,阴气过重,怕是对念念不好。但佰草执意要回去。爸爸只好请人回去好好收拾了几天。

她抱着念念回青绵,河水是幽暗的墨绿,溶入些许温柔的晚霞,滟滟生姿。河水中漂浮着翠绿的蘋草,还有随波婉转的落花。两岸小街上有归家的学生;刚刚洗毕头的姑娘;怀抱婴孩神情慵懒的少妇。小音像店里传出含混不清的歌声;点心铺中刚出笼的糕点香气四溢,很撩人。

还有夹岸的栀子与白兰,清冷浓烈地开了一路。船过了几处桥洞,桥洞的石壁阴凉湿润,青苔漫生。藤萝垂挂如帘。

院里充盈着植物丰盛蓬勃的湿润芳香,天井里蒿草已没人脚面。那很大的水缸里莲叶亭亭,美丽的花苞尚于水下不谙世事地睡眠。

走进廊沿,伸手推开木格雕花门的那一瞬,浓重的暮色顷刻气势盛大地涌入屋内,细碎的尘灰在微光中轻舞飞扬,她有一丝眩晕。

念念睁着漆亮的大眼睛看院子里的一切。佰草想起,遥远的从前,初春,祖父指那白玉兰说,佰草,这是辛夷。花未开放时采收,除去枝梗,阴干。散风寒,通鼻窍。诗说,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仲春,祖父采来阶前一束细碎浅紫的花朵,佰草,这是芫花。春季花未开放时采收,除去杂质,干燥。性寒,味苦,辛。

盛夏,祖父在晴天采收那丝丝缕缕的花朵,佰草,这是合欢。性平,味甘。解郁安神。用于心神不安、忧郁失眠。

都回不去了。她的眼泪落在念念脸上。念念咯咯笑了。

念念已熟睡。她倚在床头看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淡紫色的衣,外面着了白袭的汗衫人,小鸭子,刨冰放进甘葛,盛在新的金碗里,水晶的数珠,藤花、梅花上落雪积满了,非常美丽的小儿在吃覆盆子,这些都是高雅的。”文字很美,却让人愈加清冷寂寞。闲散之至的安稳,难以言说的凄凉。阖上书,看木格窗外的树影。广玉兰硕大洁白的花朵在暗夜里恹恹开放,外面没有月亮。夜色中缓缓沉淀下各类繁杂的声响:谁家房内有小夫妻的喁喁私语,谁家摇篮里传出婴孩的香甜梦呓,谁家走廊中回转着细微断续的箫声,谁家瓦檐上跃动着猫咪的轻吟浅唱,谁家院中树声窸窣如雨,谁家墙根下草茎拔节,花开悄然,虫唱此起彼落。想象镇外的如黛青山,定然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

新晒过的被子有温软的阳光香味,枕头里填了干菊花。这张江南人家寻常不过的雕花木床上,有过陈氏家族的繁衍与绵绵生息,同样也有过湮没在流逝时光中的一声叹息,几许感慨。

夜半时分,天下起了雨。细密微亮的雨丝飘逸着,窗棂仿佛框出一幅幅陈旧的苏绣,妩媚、哀怨。念念在她怀里酣然痴睡,眉眼温柔。她在梦中,也想着小小的心事吗?寂寂的雨声柔软如唤人名,佰草轻轻翻身。

清晨,雨已停。邻院的两株银桂树间牵着衣绳,挂满颜色鲜亮的衣裳,映着淡青的天空,宛如随意点染的色块。晨风过处,水珠滴落。

在临街的小花店里买了几束菊花、菖蒲,拐过街角,走过大片的橘园和农田,那一处山坡后,便是青绵镇的墓园。墓园有个规矩:葬一人,种一株树。远望去,墓园翠色如云如涛,不显寂寥,而是生机勃勃。许多鸟儿在枝叶间啁啾啼啭,桃花败了,梨花谢了,石榴花开如火,守墓的泡桐晃着满树如雪的白花。自墓园中蜿蜒而过的小河跃动清灵的水花,岸边蒲苇青葱,水莲盈蓝。找到祖父的墓地,轻轻献上花束,默默叩拜。斟一盏黄酒,徐徐洒下。酒珠沾在墓前的嫩草尖上,微颤着,折射出绮丽的光晕。仰起头,天高云淡,鸟群无声流徙。

随意走在墓园碧草如茵的地面上,耳听得风声细细鸟鸣悠扬。佰草发现许多墓穴都是夫妻合葬,墓碑上写了夫君和爱妻的姓名,相依相偎。生要同被共衾,死欲同棺共穴。美丽古老的风俗。她泪雨纷飞,知道自己与家程已无甚联系,即使死去,她也不能葬在他身边。她被巨大的悲伤包围。家程离开已近整年,他还会回来吗?没有任何有关他与初染的消息,他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