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我出生在黄县的上孟家。
上孟家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庄,说它不小是它周围有好几个小疃,说它不大是因为它连一家普通的店铺都没有,村庄东南五里地的闫家店逢十有集,村人们都去集上买回一些生活日用品。
村庄的北东南三面是大平地,一年两季作,这里的土质好,产量高,家家田头上打有井,安着辘轳架,天旱时用井水浇地,庄稼旱涝保收。
村西是一条环岛公路,过了公路便是渤海。那时的渤海碧蓝澄清,为岸边的人们提供了大量的水产品。上孟家户户都有一大缸一大缸的虾酱、蟹酱和鱼酱。盐淹的刀鱼、黄花鱼常年当咸菜吃。一年四季,到什么季节就吃什么海鲜。虾、蟹、蛤蜊、蛎子、墨鱼、蛏子……常吃。每到夏季,海水退潮时,小朋友们便成群结队的去洗海水澡,游累了便在海滩上捡拾随大潮涌上来的小海螺和贝壳。
上孟家的房好。当地有个民谣:莱阳的梨,黄县的房,掖县出了些好姑娘。莱阳的歪把梨,皮薄汁多,味甜美,我小时吃过,确实好吃。黄县房好是亲眼所见,至于掖县的姑娘怎么个好法,童年的我是不甚了然的。
上孟家本地人的住房很讲究,一般人都是正房五间,一明两暗。东厢房用来装粮食和杂物,西厢房是磨房和驴舍,四周套着院墙,有钱的大户还用前套院用来种菜或栽果树。
当地人家家都养驴,这里的驴可能和山西驴是一个品种,身躯高大,性情温和。夏收秋收用它往家驮庄稼,新媳妇回娘家,老年人去赶集骑着它,平时用它推碾子拉磨。
上孟家人和其他黄县人一样,善经商,净出买卖人,男孩儿子读几年书后,便跟随父兄或亲戚朋友,从龙口坐船北上,到大连、奉天(沈阳)、新京(长春)哈尔滨等地当学徒,三年满徒后,就成为正式的买卖人。当时有一首叫《绣哈尔滨》的东北民歌唱道:正月里来是新春/东三省的景致数着哈尔滨/四下修了些小火磨呀/裤档街两下分/道里道外是洋人/做买卖的净是一些黄县人哪呼咳。
他们在外经商,大部分回家乡结婚,婚后把妻子留在家里侍候老人和操持家务。村里的人家都有土地,多数人家的土地是自家经营管理的,这个担子便落在了年轻的留守夫人肩上。
夏收小麦,夏种玉米,秋收玉米,秋种小麦,这都是些很累的庄稼活,在外经商的人是不回来从事农田劳动的。这时,沂蒙山区的青壮年便像候鸟似的,及时赶到这里,有的是多年的老主顾,新来的也能找到活干。工钱不用讲,高于外县,伙食好,一天三顿吃白面,菜里有鱼、有虾、还有肉,晚上还供一顿酒。这些打工人说:有心不来黄县干,舍不得那一天三顿饭。
这里收小麦时不是用刀割,而是用手拔,叫拔小麦,将麦根上的泥土摔打净,再捆上。秋收玉米高粱时也不用刀,而是左手握着庄稼,右手拎着小镢头,一棵一棵的连根刨起,用小镢头背敲打净根上的泥土再捆上。这样的收获方法是要多出力的,主人从不到地里监工,这些朴实憨厚的沂蒙山人,像给自己干似的甩开膀子干。
年轻的女主人每天两次准时到自家地里来,是来送水送饭。上午叫送贴晌,一头挑着火勺油饼,一头挑着绿豆汤,下午只送绿豆汤。这些年轻的女主人上地时,都穿戴得很漂亮,像正月里回娘家,平日里走亲戚似的,一个赛一个地打扮得花枝招展,他们肩上挑着担子,扭着年轻的腰肢,穿行在金黄色的麦田里,确是一道鲜亮的风景。上午穿一套,下午又换一套,第二天又换上了新装,有的人在整个麦收季节里,天天次次不重样。
有人说黄县人油嘴滑舌,能说会道,不吃饭也送你二里地。这话说对了一半,能说会道是真的,经商人木讷讷的不说话,你还能赚到钱?后一半说错了,黄县人是很诚实善良的。住在村里的当地人和住在村外的外乡人相处得很和睦,经常合伙去海里拉网,当地人常求外乡人帮工,外乡人也常向当地人借驴。有一次,我跟父亲到村庄北边的一个小疃里去卖菜,时到中午,我悄悄的和父亲说:我饿了。在旁买我的幸福十分之九是建立在健康基础上的,健康就是一切。菜的婶子大娘听见了,一个个拉着我的手,叫上她们家吃饭,那时我腼腆、害羞,谁家也不去,不一会儿,回来好几位,有拿馒头的,有拿白面饼的,那时我就想:这些素不相识的婶子大娘真好。
说起黄县人的待人宽厚善良,我总忘不了我的一位老头儿哥哥。这位老头儿哥哥是父亲的家乡人,他的年龄比我父亲大,像个老头儿,辈小,我叫他哥,我就叫他老头儿哥哥。年轻时,他也是沂蒙山打工族中的一员,像个候鸟似的飞来飞去。他一辈子没成家,家里没有直系亲属,年龄逐渐大了,雇工的主人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不愿意回去,就在这住下吧,到夏收秋收时我给你工钱,平日里你帮帮我扫扫院子,喂喂驴挑挑水就中了,吃住我都不要钱。后来,他就留下了,年老的主人把他当弟兄,年轻的把他当长辈尊重,他活了七十多岁死的,死后主人把他当自家人一样举行葬礼,他攒的私房钱,主人给他老家去信询问他的亲人,他的一个远房侄子来了,把他的私房钱拿回去,娶了一个媳妇,盖了三间屋。
像老头儿哥哥这样生长在沂蒙山,葬身在黄县的老单身汉,周围村就有好几个。如果本地人不是这样善待他们,他们怎肯将一身老骨头埋在异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