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在光阴之外》是青年作家黄孝阳的长篇新作。黄孝阳是一个高产的作家,迄今为止已出版了近10部长篇小说。这部《遗失在光阴之外》跟以往的长篇颇有不同,照我看,这也许是他个人生活以及精神历程的一次大总结,所花的心血是显而易见的。作品中的主人公石林和石林写的一部小说《阿宝》中的石林,也许与作者本人没有太大关系,但它却是“七零后”生活的一种个人化呈现。青春的忧郁、焦虑、放纵、痛苦、煎熬、叩问,甚至过早到来的对死亡等终极问题的探寻,使我们能一窥这代人的精神苦闷和他们生活中的阴暗的、深处的部分。——这一部分恰恰是最真实的,真诚的,作为深沉的潜流冲击着我们。在这方面,“七零后”作家还很少涉足,也没有很良好的表现。这部小说弥补了这个空白。在小说创作上面,黄孝阳的才华是足够的。他自说这部小说的节奏有点慢,但我看到的是汹涌澎湃的叙述,是热血滚滚的表达,可能因为沉郁而造成了流速的相对滞缓,因为知识和思考的过于密集而产生了稍微的拥挤。但我认为这正是小说的特点:厚重和密度。一部小说没有密度是不行的。同样,轻飘也不构成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给了我们许多的思索空间。我为他们这代人染上的忧郁而深表理解,并且为他们内心的惊险而欢呼和讶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本书的确算得上是一部十分博大和丰富的书,是一部充满了生命智性的书,是一本具有宗教感的属于精神领域的书。虽然,它写的是无休无止没有尽头的肉欲和对肉欲、对女性的回忆与怀念。
“女人的清明上河图”?这诚然只是一句广告词,但说这部小说是一个女人在时间长廊中留下的一帧帧影像也差不离。作者借主人公的口声称:也许她们便是自己这三十四年生命中的蜜糖。这不应了曹雪芹的话:“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女人的甜蜜是因为这个世界于他是苦涩,女人是他回忆中的一些亮点。作者又在极力回避所谓“真实性”,反复强调“镜子”的象征意义。“镜子在闪光,光是碎的。”回忆的确是碎片的。到底真实和影像之间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一部虚构的小说,小说中还有一部小说,隐秘的生活或渴望的生活,故意将其篡改的真实,作者把这种“内——外、现在——过去、虚——实”的空间给故意打乱和搞混了,让你不知身在何处,在作家所布置的小说幻镜内外进进出出,产生一种恍惚的今夕何夕的间离效果。作品中的主人公经历了一系列女性对自己生活的惊扰和愉悦,但结果总是不能自拔的痛苦。阿宝、英莲、吴姬、艾吾、沈萝、那妞、春江、梨雅,还有在小说中一晃而逝的其他女人,既是他每一个年龄阶段的伙伴,也是他生活的严厉老师。阿宝就是他一窥女性身体的最初启蒙老师,但由她引出了关于强奸的精彩论述。艾吾给了他肉欲的狂欢,他却在内心寻找一种更纯粹的欢乐。由沈萝体验到了婚姻的悲剧,由春江看到了乡村的现实,引出了母亲的死。由春江还感知了女人的牺牲精神和自己的卑微,引出了对死亡的思考。由梨雅看到了另一种生存世象(借种)和不求回报的另类女性。但是作者在这一些人物布置中,弄成了镜像结构,在他的小说,和小说里面的小说中,同时存在着两个同名但不同时空的人物。这样的结构增添了读者进入的困难,但慢慢地我们也就感到了作者的孤旨苦心。
黄孝阳在小说中引述了马克·彭得格拉斯特《镜子的历史》里的一段文字:“我们在这个奇特的平面上所看到的一切可以告诉我们许多关于自己的东西。在整场人生戏剧中,镜子似乎都是人们用来自我认识或者自欺欺人的工具。我们既用这个能反射的平面来揭示真相,也用它来掩盖事实。一方面,我们想看清事物的真实面目,想探索生命的神秘之处,另一方面,我们又想让神秘的东西保持神秘。我们渴望获得确切的知识,但是同时又陶醉在想像、幻觉和魔力之中。”这一段话对于我们诠释黄孝阳的这个长篇,可能是一把钥匙。当然,他这部小说就是要来反证这段话是真理的一个令人惊讶的极端举动。我们终于看到了作家所揭示的生活的真相——即那遗失在光阴之外的人生隐秘,同样充满了想像、幻觉和魔力。
时间究竟对我们的过去承担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时间充满了缝隙”,作者的这个观点给了他偷袭成功的理由和信心。我记得爱尔兰诗人谢·希尼对诗歌有过这样的定义:“是在将要发生的事和我们希望发生的事之间的裂缝中注意到一个空间。”这部小说就是在这样的缝隙(裂缝)中找到的一个巨大的空间。
这部小说是已经发生的事和希望发生的事(或许包括将要发生的事吧),但哪个是更真实的哪个是虚构的?小说到处布满了玄思和悖论,疑问和幽趣。作者想要达到的一个新的境界就是:创造一个新的时空,同进“揭示存在”。我想,这个“存在”也是极其复杂的。但,关于那个年代的人所面临到的一切,在这部小说中都有不凡的展示。因此,我认为,这部小说的背景和人物表演方式及结果都是真实的,它合乎思辩的逻辑和存在的本质。石林和这群女人,各具特点,黄孝阳在传统手法的施展方面也是颇老道和全面的——这是保证他创新和远行的基础。英莲的故事就很有震撼力。这是一个知青,因用自己的身子去暖醒了别人,从一个善良的救人者变成了流言蜚语中的破鞋,成了他人意淫的对象。后来她被骗到深山沟,再后来成了人贩子集团的主谋。吴姬的自杀、妻子沈萝的被人暗算而吸毒、春江为救石林而被铁球砸死,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个悲凉万端的结束,都给读者的心灵不可阻挡地造成了打击。但是作者不想过分沉浸在这种叙述中,不想过分渲染它的悲剧性,只是通过这些人物的结局来说明一些个他想说的问题,爱与死亡,肉欲与精神,这些才是碎片中的光点,用它来反射我们现实的存在。艾吾问石林为什么要写小说时,石林回答:小说是一面镜子。在时空中,是过去、现在、未来,在空间维度是此处和彼岸。这部小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伸手把她们时隐时现的脸庞抹去。”一个女人就是他生命的一个脚印。我这么解释不知孝阳是否接受。这个脚印是藏在密林深处的,同样是时隐时现,隐隐约约。光阴是明处的,还有一种光阴是暗处的,它却在一个秘不示人的十分珍贵的角落幽幽闪光。如今,黄孝阳把这些碎片端出来,发现在阳光下,它的光芒竟是如此耀眼,简直让我们晕眩,这也许就是小说所想表达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