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为我的获奖小说《大寒立碑》给报纸写了如下几句话:
“我有一个喉咙,这就是我手中的笔,通过它来喊叫。这是一条倾诉的通道,也是留存着、呼唤着已逝生命印痕的一线若有若无的声音。对于那些给予父亲锦衣玉食的人,他们或以贪、或以勤的方式获得这些,在父死后已无必要写一些文字——这些文字对死者已经不具备任何意义了。而我们看着生命流水般地逝去后留下的遗憾和伤感,成全了生活中的缺陷者们惯于拿起的那支笔——喊叫,可是生命已经死去,人心永远不平。能够写下的不是脑满肠肥的歌颂,它也不想探讨生存的奥秘与本义。即使看透生命的人也会死去,那么留给一个作家儿子的只能是苍茫的感叹。最贫贱的也要生活下去,也会最顽强地生活。他的体验无法带走,留在关注他的人身上,或者化为大气浸润着我们——苦难使人类永生和成长。因此,我的这块‘碑’是向所有艰难活过和艰难活着的人致敬。”
我的父亲是江西余干县人,生于1923年古历8月13日。他是个大字不识的裁缝,说话结巴,因而性格孤僻沉默。他是躲壮丁从国民党队伍里逃出来的,至于怎样落脚到湖北公安,我就不得而知了。他本姓罗,因到陈家做女婿,所以生下的孩子必须跟母亲家姓陈,而我的母亲本姓张,小时因父母双亡,过继给陈家。现在算起来我究竟姓什么还是糊涂的,其实我应该姓罗。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父亲老是受人欺负,在那个小镇的裁缝铺里,人们对这个说话不利索的外乡人基本上是排斥的,没有谁能听懂他的江西话,因此他也从来不与人交谈,总是独往独来。但在家里,我们都能听懂他的话(以至数年后我一个人去江西余干探亲,竟像回家一样完全能听懂他们的方言),因此他把他所有的感情都默默倾注在家里,以他的手艺来养活一大家人。
我们家相当贫穷,这样一个瘦弱的、患有高血压、胃病和痔疮的男人为一家七八口的衣食奔命,真是难为他了。在我出生时,我的上面已有了两个姐姐。据说我出生时家境尚可,父亲年纪在30多岁,手艺还能跟上时代。生了个儿子,不管是外祖母,母亲还是父亲,都对我宠爱有加。那时候,我们搬到一个离县城不远的小镇瓦池,在那段时间,我记得我经常坐在父亲的颈脖上,跟父母一同去县城看戏。不过这种好日子并不多。1969年,我们全家下放,进入了最困难的年月。我父亲是个不懂农活的瘦丁丁的手艺人,为了能挣到工分,他只有不停地做衣以跟乡下人换工。当时每家下放户可留一个城镇户口,父亲自然把这个好事留给了我。又因为家中缺少劳动力,没钱读书,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让我小姐辍学了,而让我继续读书。有时因入不敷出,要我也下学去队里放牛。但他让我小姐的下学很快闹了一场风波,学校到我们家来给父母做工作,批评他们有重男轻女的思想,硬是逼着他们把小姐送回了学校。但是父亲负担不起,我们家顿顿都是半干半稀的饭这日子怎么打发?为了在这块异乡的土地上活下去,我父亲跟一个牵种猪串乡的孤老头子学了一门叫花子手艺,捉乌龟。捉乌龟晚上叫“踩”,就是拿着电筒在湖野的田界上,踩到一个硬东西,那就是乌龟。乌龟在稻谷成熟的季节,会爬到田埂上来吃下垂的谷穗。父亲一个人在半夜的湖区真如孤魂野鬼。白天呢,白天捉龟比之夜晚更辛苦,我在暑假的时候跟着父亲到乡下去捉过乌龟,捉龟就得下水,不管多脏多烫的老塘,他也要跳下去,踩着污泥沿塘边拨开一丛丛柞剌棵,找到洞不管它是龟洞还是蛇洞,就要将长钩伸进去,钩到硬的就是龟,然后沉入水中将手伸进去捉。龟蛇往往同洞而居,我父亲有时候会摸到蛇,摸到很大很毒的蛇,很奇怪的蛇。他从水里爬起来,身上被划出许许多多的口子,也会碰到其它的毒虫和蚂蝗,会长疮,会得血吸虫病。我的记忆中父亲就治过两次血吸虫。但奇怪的是,父亲一次也没被毒蛇咬过,这只能说是上天可怜了他,保佑了他。十天半月,捉到七八十斤后,我就跟父亲挑着到县城去卖(有时也到沙市去卖)。鸡叫头遍我们就起床,父子俩换着肩挑一担龟篓,走十八里路才能到县城。到了县城,天亮了,我们在街头找一个宽敞的地方,父亲用石头敲开龟壳,用刀挖出龟肉来,纯龟肉五毛钱一斤。父亲挖,我掌秤收钱。龟肉卖完了,我们就吃上几个烧饼,等着龟壳晒干。晒到下午,把龟壳收起卖给收购门市部,父子俩又挑着空龟篓从县城走回去。
我18岁即离开了家去走自己的生活道路。后来招工到我们县相当差的一个集体所有制单位水运公司,能拿到工资了,却攒不到一分钱,不能为父尽孝,还要父亲倒贴。1981年我准备结婚,却无钱买木料做家俱,只好求助于父亲。那时父亲回小镇后重操旧业,因右手在农村轧断过,虽保全了指头,但变得僵硬了,做衣已经很困难,但孩子们没有渡上岸,他还得干。父亲在一天给乡下人做上工(上门做工)的时候,中午步行了十多里路,到我的单位来交给了我200元钱,说是让我买木料的,交给我他就走了,没喘口气,没喝口水。看着他远走的身影我真是百感交集,觉得这辈子欠他的太多了。
后来他的单位垮掉了,他一分钱的退休金都拿不到,先是在县城街头摆一个缝纫摊,夏天太阳烤,冬天北风欺,生意并不好,加上人老了,眼花了,伤指僵硬了,做的服装总有人扯皮。我们就劝他不干了。但他们要吃饭,我们也不能完全养他们,便只好跟我母亲一起在路边摆个小摊,卖些零食与玩具以度日。我到武大读书后,虽然能拿点稿费,但手头也不宽裕,回家去给他个二十、三十块的,不过是聊表心意,杯水车薪。好歹在武汉有了个单位,看到许多家在乡下的朋友把自己父母接到武汉游山逛水,安度晚年,心想等自己安顿好了,把家眷弄来了,有了房子,就把父亲和母亲接到武汉好生让他们享受一下,以尽尽儿子的孝心。但是我还没安顿好,1988年10月13日我父亲高血压发作中风,因为我们完全不懂得这是中风,以为他仅仅是摔了一跤,第二天当他已经半身不遂了,才送到中医院。但数日后仍不见好转。这时我收到《长江文艺》在襄樊开笔会的通知。为了自己可笑的“事业”,我不得不去了襄樊修改我的一部中篇《雷殛——六个农民的墓志铭》,改完后的那天,10月24日,家里打电话到襄樊,告诉我父亲去世了。那天晚上因为无车,我在襄樊一夜不能入眠,想着父亲这累死累活的一生,想着他就这么死在了异乡的土地。第二天一早就乘上了去沙市的车。回去,握着父亲早已冰凉的、瘦成一把骨头的手,忍不住伤心恸哭起来。我知道一切都晚了,再也不能向父亲行孝了,他永远地去了。父亲的一生,是为肚子奔忙的一生,是抚养子女的一生。在江西,他还有一个老父亲,他也是儿子,他也没能尽孝。他曾回去过一趟,是多年以前。在他去世前三年,他的老父也就是我们的祖父死了,他只是得到了消息,却不能去老家磕个头,烧炷香。但他确实还想回老家一趟,叶落归根。这个想法我们都不知道,只有我妹妹知道。他把我们孝敬的钱交给我妹妹存着了,已存了两百多块。但是,还没有等他成行,死神就召唤他早早地走了。
我欠着我父亲的,我没接他来武汉玩过一次,更未陪他回江西一趟,因为我当时也在为生活奔忙,而忘了这重大的事情。深深的遗憾已有8年了。每年的正月初一我都要去父亲的坟上祭拜,雷打不动。我想如今我能做的只有这些。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把他所有的性格都遗传给了我,特别是他那在困苦环境中不向命运屈服,默默承受的心。今年春节我在他坟上烧了我的三本小说集,包括《大寒立碑》。父亲不识字,我只是告诉他,我写了这几本书,其中就有一篇是饱蘸感情写他的文字。这篇小说得到了许多文学前辈和朋友的赞誉。我想,这篇小说不是因为我的才华,而是因为我的感情,因为我深深爱着我的父亲,我的无言的江西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