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所谓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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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海:那里

喜欢一个城市,肯定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个人。

如果你对一个地方既无恨也无爱,这个城市就是虚无的。爱一个地方,是一个人心灵的隐秘,就像清泉流淌着。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来到这里,这里依然是工业和商业异常发达的热闹之城。应该说“那里”。那里是一个人们在封闭时代难以踏入的远城。有一条长江通向那里,那里是长江的尽头。长江上巨大的申渝轮和东方红××号,吞吐着万千气象,拉着沉重而雄阔的汽笛,载着高贵的和低贱的人,有坐头等舱的,有坐二等舱的,有坐三等四等舱的,也有坐五等舱的——那里空气污浊,人们席地而坐或席地而卧。在雾气濛濛的洗澡间里,素不相识的人们赤身裸体,奋勇洗着浑黄的江水。我揣着单位的介绍信,我到了上海,只想拥有一件的确凉树脂领衬衣。结果我看到了最触目惊心的景像,有一条黑色的河流穿过这个城市的胸膛。这条河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苏州河。为什么书上没有说?为什么当时每个单位都能看到的《文汇报》上没有说?这是那个时代的谎言和无耻的缄默。苍老的租界房子丑陋骨感,街道旅社溜滑的浴室让我狠狠地摔了一跤。对上海的愤怒就此产生了,无端挑剔它的毛病,看什么都不顺眼。

我听说上海人一家只住十个或更少的平方米。我认为是这样的话,人比猪狗还不如。在乡下一个猪圈也有至少五六个平方。可他们说他们拥有的公共空间比乡下人大,且是乡下永远也没有的。乡下有上海大世界的十二面哈哈镜吗?乡下有外白渡桥、外滩吗?乡下有十里洋场的霓虹灯吗?乡下有和平饭店吗?有城隍庙和动物园和大光明电影院吗?淮海路和南京路说不定就有属于他们家的一平方。在夏天的时候,第一百货的层层楼道里坐满了乘凉的老人。这个大楼是他们家十平方米的延伸。所以这些人热爱上海,而不会热爱乡下。

这个说法我一直弄不明白。是你的就是属于你的,不属于你的怎么成了你的?上海是属于上海人的,当然不属于我们这些土麻拉叽的外地人,滑一跤是便宜了你。上海的女人从弄堂里出来,穿着白蓝相间的睡衣,头上夹着红红绿绿的卷发器,趿着红色拖鞋,袅袅娜娜。虽然她们是从幽暗的小屋走出的,但出了门就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她们真的很幸福吗?来了客人会留宿吗?会做饭给客人吃吗?如果一家三代挤在十平米里,他们怎么转身?怎么入睡?怎么进行生儿育女的快乐运动?

因为我在船业社就是住十平米,我回去后久久想这个问题,除了我这张床——假如是夫妻睡,那么孩子们睡哪儿?他们的父母又睡哪儿?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多年,结果我对城市充满了最初的厌恶和长久的抵制。

但是我有了一件橙黄色的确凉树脂领衬衣,这在小镇上是从未有过的,人们全都在量体裁衣,没有谁有钱到去买成品衣且是上海产的的确凉,顶多会有一件自制的非的确凉假领且没有树脂,只能穿在里面哄人。我一直十分贫穷,家里从来不管我,一直穿最差的,没有女人爱我。可我有了一件真正的上海产的确凉树脂领衬衣,还是最好的海螺牌的,陈某人完全脱胎换骨了!一下子好像步入了富翁的行列。它的半透明,它的无皱的质地,它的衣领的挺刮,它的“浪打浪”,它的颜色,可以说照亮全球。仿佛一切都改变了,世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自卑变成了自信,蔫巴变成了强健。我还知道了我穿40的。40是什么意思,我至今都不明白,但对40的知晓,就是与上海的对接。对上海的讲述,我肯定会忽略一条乌黑发臭的河流,而提高它楼房的层数。几年以后,穿破的树脂领又翻了个面,又成了新的。它一直鼓舞着我。

再说说那条黑色的河流。在那个年代,河流是黑色的算天下奇闻。河流臭到像臭鱼烂虾的地步也是天下奇闻。当它汇入黄浦江的时候,黑色的浊流像是恶搞。这条河是谁将它染黑的?关于工业污染,在当时还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我们乡下人看见的河水都是可以饮用的,顶多因为浑浊加一点明矾。当然现在看到中国不黑色的河流算是奇闻了。在当时我想,它何以如此?为何如此?一阵阵腥臭的气味摇荡在上海的上空。这个城市的市民竟然无动于衷,表情平静。仿佛,河流变黑是很正常的事,这本来应该是一条污沟。人们依然在河边踱步、行走、谈情说爱和接吻。高楼上晾晒的衣裳依然在迎风飘扬。这个城市的生活与这条恶变的河流没有任何关系。更令人惊异的是,这条“阴沟河”上却有无数的船只来往行走,人们在黑河里驾船扳舵,机声突突,仿佛地狱里的景色。黑色的波涛击打在岸壁上,岸壁也是黑色的,被墨汁涂了一样。仿佛,它依然叫水。仿佛,它依然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生活,来自遥远的城市,变成我们心上黑白分明的一种感情对抗和现实留言。

现在我已老了。现在我身着名牌。现在我被人买好机票到处乱蹿,有车接送。世界上一万条河流变黑我也不以为然,胸有宇宙景象了。宇宙中的地球是一个小黑点,把它抹去又有什么不得了呢?能改变宇宙的现状吗?因此,所谓是非,所谓好坏,所谓黑白,都是不值得争执的,由它去了。我每次到上海来,我每次借道上海往别处去,一次一次地发现上海正在无限度地膨胀。城市的膨胀是人心的缩影。上海越来越远,远到浦东机场之外和江苏,几与江苏苏州和南京相接。甚至浙江山里产的针织品和电器配件都打上了上海的招牌。所有江浙的都是上海的。江苏和浙江就是上海的郊区。上海那愁肠百结的立交桥,将我的思维缠得一团烂麻。这些立交可以让我快速前进,让我忽略一个区又一个区,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在立交上看那些匆匆闪过的、夹在高楼之间的黯淡弄堂的屋顶,上海旧时代的风景,现出窄窄的缝隙,底下就是曾经古老而平静的生活。它如此破败,即将被大厦们一口口吞噬。一两个穿着睡衣、夹着卷发器在弄堂行走的美丽女子将被斩尽杀绝,或把她们流放到遥远的郊外。所谓保护传统的里巷文化之类,不过是这个霸道时代的一点施舍与同情罢了。所谓文人、知识分子醉心的这种文化,不过是由一些乱搭乱盖的破烂建筑和纠缠老化的电线,和虫蛀的歪歪欲倒的木梁门框和衰老的人和颓败的散发着霉味的陈设所组成,被暴发户一样的时代暗暗耻笑。

上海正在泛滥,像没有约束的七月之河。上海是一个洪泛区。它的泛滥横溢使人感觉生活不能安定下来,人心不能平复,人们也不能对一个城市获得他想要的完整印象。印象是一个有边界的东西。起至哪儿,止至哪儿。如果它像宇宙一样浩漫无际,人会丧失掉他的把握能力,变得茫然不知所措,变得悲伤和发疯。

那一天,我从上海大学参加完文学周去机场的早上,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天空到处是破碎的红色裂纹。我真想躲避这场雷暴,我惊恐惶然。炸雷在我们车的前后扔下一颗颗重磅弹。这是一个处在惊悸之中的上海之晨。我多想让司机停下,找到一个安全之处。这时,一直沉默的司机突然说话了:

“你知不知道,昨天我们上海出了一个英雄?”

我只想赶快得到浦东机场的庇护,躲过霹雳的追击。我“哦”了一声,声音打着颤。我知道他说的是谁。是杨佳。

上海已经跃向世博会,跃向了那栋奇怪的红房子。跃向了迪斯尼乐园,跃上了东方明珠电视塔,金茂大厦,浦东国际机场,国际会议中心,磁悬浮列车,国际赛车场,环球金融中心。同时也跃向了“钓鱼执法”和“楼脆脆”的新闻之中。犹如苏州河的往昔。

喜欢上了那里的一个人,肯定喜欢这个人所在的城市。我爱那里。这是我心中的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