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所谓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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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论塑造

塑造,我讨厌塑造这个字眼。作家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呢?当成了救世主模样的人,当成了作伪、做假的匠手,当成了吭哧吭哧也要完成某个指标的理念角色。

塑造就是先得把自己塑造起来,塑造英雄,塑造高人,塑造潇洒出尘的逸民隐士,塑造绝对的精神圣徒,作家在此之前就得把自己打扮成这样的人,让人追随你的作品,就得追随你的形象。一些恶棍,心地狭隘的小人,借他的那支生花妙笔,为自己的阴暗人生添上了一笔重彩。

道德品质败坏的人正在塑造爱情,让它坚贞不二,纯而又纯;善于打小报告的瘪三也在痛斥我们社会的不良现象;而官瘾十足的人正在批判官僚主义;与污吏们沆瀣一气的家伙,要发誓为民请命,抒写他们的屈辱与不平……塑造,就是这样成了一些人沽名钓誉的手段。

从胸襟敞开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塑造既不是真实的显现也不是真情的表露。塑造只能使一些作家成为某个社会阶段的理论牺牲品,塑造是一种诠释,一种并不高明破绽百出的诠释,塑造是对时尚的默认和投机取巧,它企图以小说圣洁的虚构手段去取悦权力——一个时代的精神权力。塑造是臣服之后的谄媚,它的虚张声势的手段使小说的风格、意境、思维都变得不伦不类,模棱两可,浮华膨肿。

关于真理

最伟大的真理是坚守的结果。因为犹豫或者彷徨,真理含泪离开了我们,去寻找另一些痴者和更有信念的人。面对千百次的改变,真理会面目全非,但有一天,在遥远的地方重现时,却依然是当初的模样,依然年轻。只是,我们已经苍老了。在日暮途穷的思想和信仰面前,真理再也认不出我们。

有时候真理是半句话,有时候——在许多时候,真理是一副沉默的面孔,甚至蓬头垢面。在另外一些时候,真理在刺刀下,淌着血,真理被大片屠杀。我们看见本世纪的一次又一次世界大战就是如此。真理像一个憋着气不敢哭出声的恐惧孩童。真理在逃亡,同时真理也在等待着,真理准备用自己的方式告慰生者和死者。历史会替真理申诉。真理在诗或其它的艺术中,真理以民间的、漂泊或者流浪的面孔出现。有时候真理也会成为另一些人的耀眼的饰品,从苦难中走出来,最后完成的却是权力的至尊。

宗教说服世界的路是漫长的。因为这个世界充斥着虚伪,代表智慧的宗教往往被误认为是一片谎言。当谎言泛滥的时候,真理就显得不合时宜,怯懦,愚拙,土气,寒伧。宗教肯定是一些古旧的传统,古老的信念,它告诉人们的道理是终极不变的,而世界像魔镜一样变幻着,给人们许多新奇的景象,这景象虽如浮花流云,但此消彼涨,此起彼伏,永没有完结的时候。

我们的文学对这个世纪的苦难已经来不及回想了,因为文学对于文学者的生存已经显得捉襟见肘。文学热衷的不再是回忆,而是潮流。

苦难总是在压抑的背后。没有畅快的苦难,也没有富足、整洁和文质彬彬的苦难。苦难是粗粝的,是悲愤的,是忍受和承受,是在一些混乱和低下的生存当中,在命运里,在繁重的劳作里,在愚昧和寒碜里,也在真理里。“让苦难有出声的机会,是一切真理存在的条件。”(阿多诺)把眼睛朝下,向他们递过笔,或者,把他们的心放在你的墨水里浸泡。

我崇尚苦难的生活,不是因为变态,而是因为我想出声的时候,我的喉咙里带点生活的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