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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更凄凉 (2)

作这首《减字木兰花》的时侯,正值李清照与赵明诚新婚燕尔情浓娇嗔之时。也正因为此时李清照心底那一些膨胀的温情又娇柔的少妇情怀,使得这首词词意不深,并且充满隐忍的情欲的气味。这使得这首词备受争议。比如,许多人都认为这首词并非李清照所作。赵万里辑《漱玉词》中便有“词意浅显,亦不似他作”的话。

但是这正是李清照真实的生命本色。她非是圣贤菩萨,只是这浊世里一枚谋爱女子。她有她的七情六欲,作词也是一样,她有她的肆意。真实,这是做人的素质里十分崇高的一样。李清照正是凭借她这真实坦荡的性情,才能写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样意境迥异却一样荡人心魄的好句来。

当婉约时婉约,当豪放时豪放;当深情时深情,当怨愤时怨愤;当娇嗔时娇嗔,当清醒时清醒。她从不需要为自己刻意担当任何一丝的表里不一。这一点,在她的诗词里最为难得。

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公元1101年),十八岁的李清照与当时二十一的赵明诚喜结良缘,可谓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有了赵明诚“芝芙梦”和李清照初遇赵明诚那首情意甚为浓烈的《点绛唇·蹴罢秋千》在先,不难想象新婚之后夫妻二人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状态。他们得到一个果,必然会在这“感情的果”里作为一番,而这首《减字木兰花》就是夫妻二人“作为”的表现之一。

当然,李清照、赵明诚夫妻二人的婚后乐趣绝不可能只是这粗简的闺中之趣。当时,赵明诚尚在太学上学,每个月初一、十五两日会回家探望,在这矜贵的相聚时间当中,他们总想方设法会将时间利用到最好的状态。于是,夫妻二人会常常一起创作诗词文章、收集整理金石碑刻、鉴赏品味文物字画。而这一些共同志趣也正是夫妻二人当初相恋相爱结为夫妻的一个重要契机。且“夫妇擅朋友之胜”,常有三两知己会来府中饮酒品茶话诗文。

据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当中回忆,那时每逢初一十五,因赵明诚太学期间尚无经济来源,于是他们会去当铺典当闲置衣物,再带上有限的银两结伴去汴京著名的大相国寺游逛文物市场。

这段轻寒朴素却又欢喜连连的时间在李清照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总有那期间的二三事躺在她的记忆当中,稳稳当当地流转在时光里不退色。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有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又记:“尝记崇宁间,有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时光如水,静默无澜。这一点一滴的记忆碎片,如青丝落进寂静的潭里,惹起几圈涟漪,再缓缓散了去。而个中深意,唯有心知。

两家新

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

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

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李清照《瑞鹧鸪·双银杏》

那一年,她曾在汴京家中的院落里种下过一株银杏。那是一种十分寻常的小树,并不惹眼。却又因那时银杏的矜贵让她铭记在心。万事万物都经不住时岁辗转变迁,它也不例外。如今想那小树早已茁壮,但她已无缘再见。此时此地,当她再一次放眼望去,南方的这一处院落里亦有这相熟的植物。那一种亲切旁人不能体会,唯有她自己其中的暖和矜贵。生机盎然中,她的心底于这陌生的城里隐隐生出一些欣慰。

虽然她见这银杏果的汁肉不如旁的植物丰盈,形态色泽也是寻常,是属于那种生来并不起眼的果类。但是至少她还是明白比起尊前的那几枚柑橘,它却已是风韵雍容的多了。她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的热爱着它。这种热爱是突兀的,却也是情意中理所当然的。它让她想起了太多的旧的人事和温情。

只是见这相熟的双蒂银杏此刻被人摘采后躺在她的面前,惹得她内心感慨连连。这个女子刚强时猛烈不可抵挡,委婉时亦是柔肠百转。连一枚洁白圆浑的白果也成为她怀念的理由。

她叹:无人怜你流落到千里之外的异井他乡,只是可怜了你这玉骨冰肌不肯枯萎的模样。她大约是因这行将被食的双蒂银杏想起了自己和丈夫双双离浪到陌生的南方,以及那一些散落的早已染上他们身体气味的文物字画。

庆幸的是,她身体里种植着根深蒂固的高远和乐观。这让她身出任何窘困艰难的境地都充满希望。也在冥冥之中她的下半生蓄积着力量。这一刻,见这颗对生银杏保持了并蒂完朴的美好形象,她忍不住想起“玉楼宴罢”醉意缠绵的杨玉环与李隆基。那一回大唐盛世后千回百转万世相传的爱。今日,当她将这两枚银杏擘开时,仿佛在连接掌心手指的那一道力背后隐隐藏下了一些美好真意。

这一首《瑞鹧鸪·双银杏》大约也是作于李清照南渡之后。当她历经迁转徙离来到江宁与赵明诚相聚,她的内心必定需要一段长久的时间平静内心的折复。而在这期间,她的敏感总会被放到最大。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首词里提到的双银杏是银杏树的果。银杏树又被称作白果树,春季开花,雌雄异株。雄花成下垂的葇荑花序,雌花二至三个簇生于短枝上,每花具长柄,柄顶二叉各生一种子,青色。熟时壳黄,果肉白色。其味甘而清香可食,起滋补药用。另外,银杏原始江南民间野物,北方鲜有引进植种,据说银杏在宋代初年曾被列为贡品。

而她用来衬托银杏的柑橘,被她直称为“奴”,足见其对银杏的偏喜。而“甘桔”为“奴”并非情不自禁的莫名之语,它典出《三国志·吴书·孙休传》。裴松之注引《襄阳记》里有这样一段记载:“丹阳太守李衡……后密遣客十人于武陵龙阳汜洲上作宅,种甘桔千株。临死,敕儿曰:‘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衡亡二十余日,儿以白母,母曰:‘此当是种甘桔也’。”

李清照于这首《瑞鹧鸪》里假物咏情,用典到位,情意动人。末句“要吟风味两家新”更是暗喻自己丈夫赵明诚两心相连。即使在她来到江宁之前,独自颠簸,历经艰辛。即使当年赵明诚重返仕途时亦曾一度因为李清照没有为他诞下一子半女而蓄养歌姬疏冷她。但这一切在此刻的李清照的面前如此的不足挂齿、不值再提。

因为最重要的事情自然已经不是那一些,而是他,这个她倾付一生的男人依然守在她的身边。如此,她甘愿用她敞亮的心赔付他对她不弃不离的情意。

没有一段爱可以无暇。她懂得苦尽甘来之后应有的知足。她懂得要对爱始终充满指望。而这更让我知道这个女子是一枚珍宝。千百年后,她理应得到最盛大的追悼。李清照和赵明诚的故事尚未结束。她在这首词里写到了杨玉环和李隆基,这让我想起白居易的《长相思》,想起那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只是,这一些,又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