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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忘归路

常记溪亭日暮,沈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藉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如梦令》

那是几岁的年纪我已经记不得。但是我依然还是隐约可以看得见那个白衣少年手里捧着那一册边页泛黄的书时的荧荧流景。他在最单纯的年纪读到了最澄净的一首词。这是多么的幸运。读词许多年,追忆源头之处,是再一次地听见了它的朗朗上口。

摊开这首《如梦令》的时侯,那一些旧时情景跃然纸上,仿佛能够看得见那时候李清照的活泼欢快和明丽艳艳。李清照的少女时光是一条欢悦的溪,充满着粉嫩光阴里的不可思议。那时,她还住在山东章丘明水镇的老家里。那时,她的人生还只是一面尚未盛放的旌帜。只是摇曳出多丽的微微生姿。带着最朴素的生活理想。

她说,她常常会忆起少女时代的自己。在溪边的亭子里游玩直到太阳落山才有翻醒的意识。只是,那心里积攒下的快乐仿佛是一口一口的清酒,饮时清爽却是后劲十足。身体精神连同日光一起微醺。游兴满足的时候已是天黑时分,往回划船荡在溪里,不知不觉中就划进了荷花荡里。少女游荡在水泊之上,看着惊起的满滩水鸟。那时候的她,心里是极为干净的。清澈通透。未经世事的一尘不染。

这首词的词牌有一些说头。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书写过这样的话:“东坡言《如梦令》曲名,本唐庄宗制。一名《忆仙姿》。嫌其不雅,改名《如梦令》。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取之以为词名。”《如梦令》的原名叫做《忆仙姿》,相传是后唐庄宗李存勖所作,因嫌其名不雅遂取尾句“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中的“如梦”得名。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

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在李存勖的这首《如梦令》所营造的意境当中,是一个迷朦孤寂的场景。那一回的欢宴之上,他瞥见了丛烟里嫣然泰定的她。那一对望,仿佛穿透了彼此几生几世,仿佛那些命里的债似乎注定要在这一刻清算完毕。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能会忘了这一日的聚首。和泪相送的痛,不是求不得,是不能求。所以他说,“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情事里的孽债向来都是不分公允的,肆意折难那些痴男怨女。后唐庄宗也不能例外。于是这首小令,读来让人觉得,细腻忧伤,婉丽多姿。

但因着作者心里的情太浓重,于是这首词作起来总不会那么顺畅。它需要雕琢,那也是一个对自己内心情感作出评断的过程。所以,字斟句酌造就了它的情意担当,却也因此使得它放在这一处和李清照的《如梦令》相对照时有了逊色之处。因为李清照的《如梦令》不事雕琢,富有一种自然之美。纯真。朴素。流畅。安静。往复不惊。婉丽清净当中却又自有一道无法言说的力。

李清照这一首《如梦令》旨在忆昔。寥寥数语,是随意而出,但也惜墨如金,字字清美,句句意深。醉兴之情在日光稀薄之时在意兴阑珊之际依然保持了最原始的纯洁天真。

这是李清照最广为流传的一首词,后人而对这首词的探究也最为深刻到位。关于词里的第一个字‘常’是否有误古今有异。这是被多数人忽视的一个细节。

《百家唐宋词新话》里有一段话专评此字。“唐圭璋云:李清照《如梦令》第一句云‘常记溪亭日暮’,‘常’字显然为‘尝’字之误。四部丛刊本《乐府雅词》原为抄本,并非善本,其误抄‘尝’为‘常’,自是意中事,幸宋陈景沂《全芳备祖》之可贵。综观近日选本,凡选清照此词者无不作‘常记’,试思常为经常,尝为曾经,作‘常’必误无疑”,不知何以竟无人深思词意,沿误作‘常’,以讹传讹,贻误来学,影响甚大。”

虽然“常”依旧为流传本里的字,它是否确实被误传也尚未确证,但单凭这一点,足以反映出李清照当时盛名在外。对于一个“文章落纸,人争传之”的才女而言,即使流传下来的词章里真的出现疏漏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整部《漱玉词》映照了李清照的一生,而这一首《如梦令》真是牵系了李清照这丰盛的一生里清明香丽的始端。纯洁。清美。鲜艳。婉丽。这一刻,于晨雾里念起那个叫做“李清照”的女子,才恍然发现彼此之间却已横亘浩浩汤汤九百年。

某年某月某日某一个清温的时刻,当你拈起这首小词吟上口时,你定会觉得那一刻仿佛真的于大明湖畔遇见了十六七岁的她,初见了她——李清照的正大仙容。

卷帘人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

那一年暮春。她的身体和心智倏然之间茁壮起来,仿佛是一夜长大。少女总是带着隐隐不明的神秘力量,那一种纯洁的内核里渗透的气场总能牵绊住周遭的物象之流。而此时的她更是亭亭玉立,具备蛊惑时光的能量。她也知道,自己开始变得幽柔敏感,身体里不经意之间竟已种下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大丽花。

阳历三月末,草木旺美。只是她放眼望过去,依然可以觉察出那萎靡之细微。那些红的蓝的黄的花仿佛已不如寒食时浓密艳丽了。惟有那海棠,始终新艳欲滴,形韵俱胜,令她爱赏不已。临水照花,花欲乱,人难眠。没有人知道,她开始需要一个怜恤自己珍爱自己懂得欣赏自己的男子了。

侍婢走上前对她说,半盏清酒一枕眠。于是她对月自斟,低眉独饮。企望换得一夜安眠。少女失了眠,那是光阴的罪过。谁来把她赏,谁来将她怜。那一点点思春的心思被那萧索夜雨放大到羞耻的地步。她坠落进自己一个人的儿女情长里无法自拔。于是她唯有借那半盏清酒换的一枕安眠。

不料一夜寤寐不仅未能消却她心里的少女新愁,那愁竟又浓重了几分。残留的酒意带着半梦半醒的恍惚,她于阴翳浓愁里窥得那光天化日之下遮不尽的萧索。于是,只见她唤来侍女问道:那帘外海棠是否有了消瘦。侍女却道:海棠依旧,小姐勿忧。

这一问一答的意义本来就不在侍婢的言语映照当中,那是局面已定的惜春清愁。只不过她是要找得一个时机说出来罢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首《如梦令》虽不过只是尺幅小令,但却能在李清照的笔端函纳下如此丰盛的容量。弄清厚谊在她的清丽之辞下不紧不慢的淌出来。既优雅又壮观。“绿肥红瘦”一语更是博得诸家盛赞。宋人胡仔在《苕溪鱼隐丛话》里说,“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宋代词评家陈郁也在《藏一话腴》里说:“李易安工造诣,《如梦令》‘绿肥红瘦’之句,天下称之。”

有学者认为李清照的这首《如梦令》创作始源在唐诗里,源自唐诗人韩偓的这一首《懒起》: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

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暖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

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话虽如此,但是李清照的词相较前人的诗作,出众之处在于她的词有问有答,主情致,多故实,音律协和、趣致高雅、意境浑成、妍丽丰美。而此时的李清照不过芳龄十六七。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的词里可以真正见出紫气红尘春光明媚来,带着旧年香,盈在红袖里。

但是,李清照并非只是知道莺燕娇软、风雪温柔的深闺小女子。李清清照之所以成为李照,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放异彩,不只在于她的八斗才情,她那不让须眉的见识见地亦是她载入史册的一笔浓墨重彩。

相传唐代肃宗时,大诗人元结为了纪念平定安史之乱特地撰写了《大唐中兴颂》,并由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写镌刻在浯溪石崖之上。到宋哲宗元符二、三年间,当时被誉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创作出了《读中兴颂碑》,以此来歌颂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的丰功伟绩。这首《读中兴颂碑》在当时受到人们的好评并且广为传颂。但是,年仅十六七岁的李清照却对此诗背后的历史真实另有感悟,于是她也拿起笔唱和了两首。

张耒的《读中兴颂碑》太官方。而李清照的体悟从历史的细微之处入手,见皮见肉见血见骨。李清照此刻如同一名铿锵少年郎,铮然凛冽。她咏史言志,静心静气地将真想从历史里拖拽出来,置于人面前,置于人眼目之下。一点一点分析安史之乱的历史原因,亦毫不避讳得指责平定安史之乱后唐玄宗与唐肃宗的父子内讧。她知道,盲目的歌功颂德不过只是流连于须弥之间的虚妄。

历史的意义应当在于给予后世经验、给予后人智慧。而功德自在人心,自在这广天广地之间。无须标榜,因为时间记得。

李清照这一些异于寻常女子的高远见地的生长与其父李格非的生活及李格非为女儿所营造的成长氛围关联密切。李格非与当时如“苏门四学士”等一批士大夫的交往对李清照的思想意识与才力的成长影响十分深重。清人陈景云曾将李格非、李清照父女比作蔡邕、蔡文姬父女二人。他说:“其文淋漓曲折,笔墨不减乃翁。‘中郎有女堪传业’,文叔之谓也。”洵非虚誉。

李清照不负所望。她终将自己深切地铭刻进那一山一水一纸一墨里将光阴征服。以她的智慧,她的性情,连同她此时此刻被我读到的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