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陌上香锦蔷薇织
1486800000003

第3章 波浩渺 (1)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劲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

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李清照《怨王孙》

暮秋时令,天空明朗。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只见那浩渺涟漪层层漾开,仿佛要染湿了红稀香少的境地。她看在眼里,氤氲在心里。莲子已成,荷叶已老,但莲花清香袅袅。那浸泽于清露的汀边花草也依然是娇艳惹人怜。

岸上水鸟簌簌飞开,仿佛是对早归的游人生出了怨怼之心。飞鸟有意人心却沦落至如此寡淡的地步,只见行人都早早离了去。但这一场一场的景在李清照的眼里始终都带着光辉。

最摄人心魄始终都是自然美。人为的雕琢不过只是一种道貌岸然的减损。丝毫不能对原始的美有超越。但是这个道理并非人人都懂。李清照明白,如同身边突然袭来的人情,在她独自袅娜的十六年光阴里不曾出现的爱热这一刻让她觉得是不能迅速适应的,于是她走出了闺阁。即便她知道这一次来到汴京生活里遇到的“雕琢”都是必须且温情脉脉的。

十六岁的初春,李清照离开了生活十几年的明水镇,来到汴京,与父亲李格非、继母王氏以及王氏所生的一个六岁大小的弟弟李迒开始了生命里的另一段旅程。生命如旅,你我都不过只是匆匆旅人。行路。偶尔转身。始终往前。这是生命的路数。

那个时侯,她尚未遇见赵明诚。汴京的所有对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人与物与时间与地点的关联就如同人与人之间的因缘际会。需要缘分和酝酿。于是在彼此尚未热络的这一刻,她是寂寞的。虽然继母王氏的贤惠通达的女子,父亲李格非对她亦是百般关爱。但是要知道,人情抵不过光阴的凉薄。毕竟他们异地分局长达十六年的时间。即便偶有相聚,但也只是短暂的齿颐留香。并不能填满她内心空洞的缺失。于是,她会对旧日时光作出怀念。

这一首《怨王孙》大约是李清照初到汴京时所作,或者,离开明水镇的水路上所作也有可能。但这一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首词里她所需要表达的意念。纯澈,深情,天然。甚至她眼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显出与众不同的新美。她将自己沉坠在里面。

这首《怨王孙》里的景致并非汴京城中的。它应当是汴京郊外,又或者是李清照的老家明水镇上的风物。我更愿意将它当做是李清照念想里的一次超逸与洒脱,更愿意将它们当做是她离开明水镇的最后一瞥所刻尽脑子里的画面。这一份欣悦更像是回忆里才能生出来的。因为它的一尘不染,因为它的清清爽爽。

词以婉曲为贵,沈义父在《乐府指迷》里说“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但李清照这首词确实直抒胸臆却也不被觉得有丝毫的不妥。而这恐怕也是《漱玉词》里又一殊胜之处。辞美不如情意真,这句话是没有错的。

李清照词里的秋静美的出类拔萃,这暮秋里的风物在她这一来一回一承一合的描摹里,仿佛成了倾城的出浴女子,美不胜收。于是她仿佛当真的说服了自己,说服了时间,说服心底的忧悒与不确定。

从宋玉在《九辨》说出那一句“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艾兮草木摇荡而变衰”开始,自古写秋的词作,多流于伤情。沿此而下,她的这首《怨王孙》在众多悲秋词里便如同一朵濯染了天地灵气却不惹一篇尘泥的莲。不著一“悲”字,十分清丽空灵。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清净。

定然亦会有人在此处想到欧阳修那一篇《秋声赋》,也是取秋入文的词章里不言悲秋的佳作,但欧阳修的文不如李清照这首词来得单纯明确。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人生不过一回匆匆游转,生息兴灭于弹指一瞬。欧阳修想说的不是瑟瑟秋声,却正是这言时有难色的生之蹉跎。欧阳修站在光阴经久的一个高度默念着着历历来路,铿锵有力。而李清照在作这一首《怨王孙》时,不过只是人生初遇辗转,此刻纵使她心底对生命的轮转有所了悟也决计不会料到自己前半生后半世的殊途方寸。

二八年华,才力华赡,却尚不知那“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销魂蚀骨之痛。此一刻,光阴对她并不薄,她对光阴也尊崇。

影沈沈

小院闲窗春己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李清照《浣溪沙》

春色已深,她懒懒地朝窗外望过去,光线透过半垂的帘落进沉沉的影来。这世间的一切的红花绿草仿佛都与她失去了关联。她心底按捺着的那一点春心也在这清风摇曳的日间被风一并吹散了去。她恨不能丢出一张密实的网一把将那少女的一点欲念网住。独自凭栏无语,只见她幽幽转过身抚弄起瑶琴来。

远山,苍青。云翳,深白。云出云归,时光亦随之荏苒而逝,不觉晚景催逼。她怔怔地看着这光阴从睫毛之上淌过去,无法为之作出丝毫努力。夜来更兼细风吹雨,轻阴漠漠。这傍晚的斜风细雨如同蛊惑人心的药剂,将人心里的指望一点一点熄灭殆尽。人若梨花,怕是经不住这风一吹雨一打的绞磨。只能悲悲地谢去,带着故作潇洒的姿态。

李清照是看透了自己内里的软弱之处。她陷落在无爱的恐慌里不能自拔。于是她作出了这首《浣溪沙》。

此时此地,她是倚窗无语顾影自怜的小家碧玉。她的忧伤也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里天经地义的事情。十六七岁,那是许多人初恋的年纪。白衣飘飘的少男少女牵着彼此温暖的手说着温情脉脉的话。那里有愿望,有多年之后也兑现不了的温暖和诺言。但那是一幅画,是一幅暖生之绘。你会甘愿赴汤蹈火竭尽所能去操持着这一段至纯至美的仪式。即便它的背后隐藏着一场更为忧伤的告别式。

而她,独居深闺的此刻,连一场告别与心痛的资格都不能获得。

人常常都需要慰藉。物质上的,感情上的。而通常这两个层次上的需索总是有承转的关联。在物质上得到满足的人总比物质上贫穷更需要情感生活。因为感情,始终是更高层次的追求。而人心之恶的始端总在于难能满足。但在感情上的这一点却又是显得如此理所当然。

这时候,李清照早已离开明水镇,居住于汴京城。父亲李格非此时在朝廷担任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行狱,从六品官。虽然官位并不煊赫,但也足以为李清照提供一个相对优裕的家境,过上较为富足的生活。于是,她的闲暇时间所可以去思量的事情轻易便就会落到诗书上,落到女儿心、女儿情意里。

这首《浣溪沙》词因女儿心窄,于是意境并不宽阔,但是仍旧十分娴雅。如同来时云去时雨,轻慢地转身刹那,那份婉转的心思便已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