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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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炖汤与写作

炖汤省事,却费时间。

我怕事,却有的是时间。写作时的伙食常常是炖一大锅肉汤。边写边炖,互不干扰。写作也是费时间的。用写作的时间炖汤,或用炖汤的时间写作,就不算浪费了。

刚到北京独立门户,炒菜在我眼中尚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复杂:油、盐、醋、酱、糖、味精,等等,我哪知道要搁几钱几两?于是先学会了炖汤。这还是父亲传授给我的。他从老家来,见我总吃食堂,或下小饭馆,很不忍心,就到超市买了砂锅,还有一只肘子,只加了一块生姜,就炖出一锅鲜美的热汤。见我喝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笑:没事就炖点汤喝,滋补身体;很简单的。

父亲买的砂锅用了一段时间,坏了。我又买了第二只、第三只……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数不清更换了多少只砂锅。简直像我成长的年轮。我给自己炖的汤若积蓄起来,相当于一座小水库吧?有了常年不断的热汤,我在寒冷干燥的北方活得很滋润,也很顽强。它是我始终保持创作激情的营养配方。我想,人也跟植物一样,有其潜在的根须。

我精神上的根是用汤浇灌的。小说家邱华栋,给我写过评论:“洪烛的人与诗趋向于水,清澈、明丽、忧伤。他具有南方多雨地带成长起来的江南才子的水气、灵气、秀气与鬼气,充满了沉醉于唯美和神秘气氛的巫鬼诗情。”过奖了。可他哪知道:我生命里的雨季、写作中的水性,靠江南风格的浓汤维持着。即使移居北方,我每天仍可以生活在想像中雾气弥漫的江南。

吃饭,曾经是干扰我写作的一个问题。我一般中饭后开始动笔,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的钟点。却停不下来,生怕思路中断。只好忍住饥肠辘辘继续写;那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饥饿艺术家(卡夫卡笔下的),不知在表演艺术呢,还是表演饥饿?待到画下最后一个句号,附近的餐厅全关门了。只好在夜色中灰溜溜地拎一袋方便面回家。

后来好了,哥们会做汤了。事先准备好半斤排骨,或几只猪蹄,加水后炖在炉子上。除了生姜之外,有兴趣的话也会放几片火腿,或老家捎来的咸肉。打开抽油烟机,就不用管了。我从厨房回到书房,从形而上回到形而上,心情也由焦虑变得放松:我已为今天这个日子做好了充分的物质准备和精神准备,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豁出去,写吧!

写作使我的生命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节日。与世俗无关的一个人的节日。每一篇作品完成,总像新船下水般开心。而这艘新船造成之前,我已为它准备好了水面;它正在逐渐加热,直至沸腾。

写着写着,我也会偷偷溜到厨房看一眼,发现挺着将军肚的砂锅,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出气孔正冒出浓浓的白雾,跟火车进站似的。哦,这就是我家的炊烟!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暖意。有这只文火慢炖的砂锅陪伴,我不觉得孤独了。它在与我共呼吸。

我经常改换口味,炖鱼头汤,炖萝卜牛腩,抑或炖鸡汤,搁点儿蘑菇木耳。鸡汤在厨房不温不火地炖着。我在书房慢条斯理地写作。我觉得自己也在炖着另一种鸡汤,心灵鸡汤。我对生活的感觉,酸甜苦辣,全在写作时散发出来了。

砂锅炖的鸡汤,比用钢精锅、高压锅、电饭煲炖的好喝。文火比烈火更有效果。炖汤就别怕耗时间。我写文章,跟炖汤相同的速度。写完一篇,盛一碗汤喝,美滋滋的。仿佛提前领到了稿费。而且是自己给自己发的。

鸡汤下肚,仿佛从体内给我按摩。

写作也是如此,它揉到了我的心灵,最舒服的地方。

有几次写稍长点的小说,全身心投入进故事的氛围。忘了关火,鸡汤熬得只剩小半锅了。当时就想:要是能把开水壶上的那种小哨移用到砂锅上,该多好!鸡汤炖熟,它就咕咕地叫了。催我暂时放下手中的笔,过去喝一碗呢。

李白写诗,喝的是酒。我,惭愧,喝的是汤。

如此爱汤,没准以后我娶的媳妇,也姓汤呢。这是一个多么诱惑我的姓氏哟。

看来我是一条生活在陆地上的鱼,每天有一碗汤喝,就不会渴死。砂锅,是我灵魂的游泳池。你说我的文思,怎么至于枯竭呢?虽然它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我很知足了。

写作之后,从海市蜃楼里走出来,真想喝一碗人间的汤。人不能永远形而上,那会下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