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烹饪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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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卫岗的牛奶

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作为农学院的教师,从南京城里下派到长江对岸的江浦农场。我和弟弟,也就转入农场的子弟小学。一家四口,相依为命地度过了一段清贫然而其乐融融的时光。至今想起,仍觉得那是一生中含金量极高的记忆。像童话或田园诗一样单纯、自足且不可复得。

既然说到一家四口,所谓的生活,必然是从四张嘴开始的。饮食所带来的回味,构成记忆中的记忆。我就说说江浦的吃吧。

农场有集体食堂。墙上挂一块黑板,用粉笔潦草地写着当天的菜单。经常有错别字,譬如把“肉丝炒韭菜”写成“肉丝炒九菜”,“香椿炒鸡蛋”写成“乡村炒鸡蛋”,诸如此类。我虽然才读四年级,也看得出来,总想踮起脚替他们改一改。好在字虽然写错,菜却炒得不错。大锅菜,喷香。我们家总是排队从窗口打两菜一汤,装在大小不一的搪瓷碗里,端回宿舍吃。就着馒头或糙米饭。每顿都吃得很干净。

吃中饭的时候,总要打开半导体,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联播节目。《万山红遍》、《新来的小石柱》、《夜幕下的哈尔滨》之类。这是最好的调味品。饭快吃完时,半小时的节目挺吊人胃口地中止了,“且吃下回分解”。于是盼望着第二天早点到来。晚饭的钟点,可以听到重播。

日子就这么一环套一环地飞快流逝。虽然朴素,却并不觉得乏味。

农场有养鸡场、猪圈、鱼塘,还有果园、稻田、菜地。食物充足。甚至比城里吃到的还要新鲜。大食堂的那一道道家常菜,别有风味。我最爱吃的炒三丁,系将肉丁、土豆丁、黄瓜丁一起大锅烹炒,浓稠的汁液拌进米饭里,绝对让人吃得碗底朝天。每逢节假日,大师傅更想显显身手,做粉蒸肉、狮子头、糖醋排骨、熘肥肠、火爆腰花,等等。小黑板写得满满的。我一边咽口水一边“思想斗争”,不知该挑选哪几道为好。

后来我们家逐渐熟悉了环境,吃食堂之余,也想开开小灶。用煤油炉,下点挂面,拌在调好猪油、酱油的海碗里,洒一撮葱花。嘿,味道不比餐馆里卖的阳春面差。尤其寒冷的冬夜,能吃上这样的夜宵,全身心都暖洋洋的。

父母的手艺,在这只煤油炉上越练越棒。蒸蛋饺、炒年糕、炖肉汤,花样越来越多。他们是教师,原本手上总端着课本,现在也捧起菜谱来看了。做菜跟做化学实验一样认真。大年夜,我们家做了满满一桌菜,很有成就感。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醒来,爬起床就去抓碗里的蛋饺吃。父母发现蛋饺少了,赶忙训斥我们:这还是半成品呢,要在汤里烩了才能吃!这种蛋饺,系用搅拌好的蛋清蛋黄在锅里摊成蛋成,中间包上肉馅,仿佛水饺的。做蔬菜汤或杂烩汤时,加上几只半生不熟的蛋饺,待其煮透后取食,鲜美无比。可我和弟弟馋得已等不及了。

妈妈尤其擅长用面筋烧肉,或千张果烧肉。千张果,其实是将豆腐皮打成结,跟肉一块红烧,非常有嚼头。属于南京特色菜,别处较难吃到。这是妈妈从外婆那儿学来的。

爸爸则偏爱拿当地的野味做试验品。他经常去邻近的村落买一只在山上放养的柴鸡,或村民捕获的野兔。有时还到河边,跟钓鱼爱好者讨价还价,买他们新钓上来的草鱼或鲫鱼。到了后来,村里孩子见到他就推销现捉的黄鳝、泥鳅,他也照单全收。回来还直说好便宜。毕竟,他是拿着教授的工资。在农村自然像大款一样阔气。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浦有山有水,够我们靠的,够我们吃的。

有一天,有一位猎人敲门,问要不要野鸭,说着从背篓里拎出血淋淋的一只。江浦一带多湖泊,我们常见到野鸭飞,却未想过能吃到嘴,父亲愣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下了。忙了一下午,拔毛、清洗、切块、红烧,特意从供销社买来各种调料。揭开锅吃时,却遇到一个问题:野鸭是猎人用喷砂枪打下的,肉里面有洗不净的砂粒,一不小心就会咬到,咯得牙齿生疼……最后,只好放弃。

这是爸爸在江浦做得最兴奋的一顿饭,也是最失败的一顿饭。

它相当于我们全家在江浦的荒天野地间的一次精神会餐。

我小时候住在南京中山门外的卫岗。卫岗的牛奶在全市很有名的。这儿有一家牛奶厂,后来又改叫乳业公司。我每天路过,隔着低矮的围墙,看见青草如茵的山坡,散布着一群群黑白相间的奶牛,颇像谁在蓝天白云下下围棋似的。一张混乱却又体现出神秘的秩序的棋盘。草香味、奶腥味、牛粪味扑面而来。让浏览这幕充满田园情调的风景的过客难免有点“晕”。我没去过内蒙古,却能够充分想像出草原的盛况。因为家门口有一块缩微版的草原。

远处一排排简单搭建的牛舍,有穿胶靴、拎铁桶的工人出入。估计他们是去挤奶的。附近还有一片厂房,给新挤出的牛奶消毒、包装的。卫岗的牛奶,从流水线上走了一趟,就被盛进可爱的奶瓶里,运往南京的万户千家。牛奶厂好像还生产奶粉等副产品。尤其一种奶油冰棒,夏天很受欢迎。夏天的南京是个大火炉,街头巷尾都有老大妈用快板一样的木块,有节奏地敲打用棉被覆盖的装冷饮的木箱,模仿老电影里的台词叫块:“冰棒马头版!冰棒马头版!”

我在卫岗,与奶牛做邻居,也就更能理解课本里刚学到的鲁迅的话:“吃的是草,流的是奶。”奶牛在人类眼中,无疑是正面形象,如劳动模范。

卫岗的奶牛,在解放前曾经是“御用”的。明孝陵与卫岗之间,梅花山麓,有原中华民国党统官邸,俗称美龄宫。宋美龄住那儿时,令人从美国进口数十头奶牛,饲养在卫岗。这样她不仅每天都能喝上新鲜的牛奶,还能痛痛快快地洗牛奶浴。难怪她的容颜与皮肤保养得那么好呢,原来天天用牛奶洗澡,简直比唐朝在华清池泡温泉的杨贵妃还胜一筹。也算一种奢侈的美容“偏方”吧。

而在那个时代,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根本喝不起牛奶。甚至还停留在半饥饿的状态。

南京人都知道宋美龄用牛奶洗澡的典故,也都知道蒋夫人的私人牧场即卫岗牛奶厂的前身。他们一边谈论这前朝的红颜遗事,一边直咂嘴:啧啧,宋美龄每天都要消耗满满一浴缸的牛奶啊——还不包括她和蒋介石饮用的。我在旁边听到,总要联想起政治课上老师所揭露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资本家宁愿把牛奶倒进大海里,也不愿施舍给穷人喝。

宋美龄洗浴过的牛奶,是否也通过下水道,流进秦淮河里,抑或扬子江里?参观美龄宫,我最想寻找的,还是那豪华的浴缸。它已经干涸了半个世纪。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奶里(而不是牛粪上)。宋美龄好福气哟。她这一辈子消耗的牛奶,恐怕可以汇聚成一个西湖了。至少,是一个瘦西湖。

前一段时间,媒体报道宋美龄在大洋彼岸逝世。她晚年孤独地侨居美国,是否怀念南京的旧宫,以及卫岗的牛奶?唉,美人也会老的。

卫岗的牛奶,因为宋美龄的缘故,在我想像中,总有一股香艳的气息。正如人们觉得秦淮河水,散发出六朝的脂粉味。

我父母是南京农业大学的教师。农业大学与卫岗牛奶厂仅一墙之隔。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也是喝卫岗的牛奶长大的。父母年轻时曾留学前苏联,习惯了牛奶面包的西式早餐。他们挺舍得花钱订牛奶,每天早晨都有送奶工准时将两瓶鲜奶搁在我家窗台上。后来,喝牛奶的人越来越多了,或者说,牛奶越来越大众化了,学校建起了送奶站,订户每月发一张日历牌般的卡片,取一次奶画一个勾。奶瓶子叮当响。

直到我十八岁孤身去外地闯荡,才远离了卫岗的牛奶。这是我人生的另一重意义上的“断奶期”。

一晃,又是整整十八年了。我变得越来越沧桑了。回想在故乡成长的经历,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再回南京,发现美龄宫还是旧模样,而卫岗牛奶厂,已拆迁了。老地方,竖起了一排排的商品房。牧牛的草场,彻底消失了。楼群间的绿地,只有巴掌大。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了找自己的影子。可现实却把它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