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迅的作品,一直感觉是个门外汉。看他的肖像,能感受到冷峻犀利,却无法亲近;读他的作品感受着沉重与压抑,不知该如何表达。很多作家、评论家,包括普通读者都承认鲁迅是伟大的。自己也因为公允的评价是伟大,就承认伟大,却从来心怀忐忑,没有找到确证。偶尔重读《中国新文学大系》中选的两篇作品,忽然有那么一点点感觉。《眉间尺》和《采薇》是小说卷排在首位的两篇作品,应该称作历史题材的作品,也是鲁迅先生为数不多的历史题材作品。上大学的时候就囫囵吞枣地读过,那时的理解力有限,知道是借历史而写现实,却不懂在现实中到底有何种意义和价值。
《眉间尺》原载《莽原》杂志,后来收入《自选集》,改题为《铸剑》。“铸剑”与“复仇”是必然关联的,“铸剑”的历史只是通过母亲的口述讲给眉间尺,而作者全部的笔墨都用在“复仇”的过程描述了。复仇的过程,今天读来,竟然如同读一篇武侠小说——雷同的感觉。不能揣摩当时鲁迅写这篇作品时的意图,但真正洞悉了作品内在的意蕴:复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得几代人的鲜血与生命才能完成,解放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得几代人浴血奋战。不知当时的学人读到这篇作品有没有这样领悟过,但现在,自己在与鲁迅隔膜了很多年之后,才算有了一点点接近。鲁迅的深邃与眼光穿越时空,让不同时代的人与他的作品接触,总能发现某些共时的因子。
一位导师在讲鲁迅的时候说,鲁迅是阴暗的,无法穿透。我同意他的观点,因为很多人说鲁迅伟大,自己也承认却从来说不出理由。
说不出理由并非等于心悦诚服。现在想说《眉间尺》可是一篇负有使命的“武侠小说”,阅读的感觉不亚于那些定性的武侠小说,读完之后,还有深重的思索。不能不承认鲁迅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把史前史后一些共性都浓缩进去了,鲁迅这口现代文学史上的“深井”总算窥到了一点边缘。
再说《采薇》。《采薇》化用伯夷和叔齐的故事。不知道专家学者在评论中是怎样定性的,但这次重读,发现表达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民以食为天。这是任何个体都不能逾越的障碍,自古及今莫不如此。想晋代陶渊明不食官府之禄,民国时期朱自清不食“洋人”的救济面粉,也不知道鲁迅对这两个人是何种看法。但把《娜拉出走之后》与《伤逝》合起来,这条线索就清楚了,鲁迅是位现实主义者,他敏锐地发现,人之所以为人,生存是第一位的。伯夷叔齐为虚名而活活饿死,娜拉出走前路茫茫,子君爱无所附丽只有化为灰烬。
鲁迅童年为生存经受过刻骨铭心的痛楚,为求生进洋学堂,东渡日本学医,回国后在中学教书,在大学教书,辗转求生存,探索拯救国民的真理……终于懂得理解一个伟大的人物,需要时日,需要不惑之年的反省,不再盲目听信外在的教诲,不再盲目服从内在的任性,平和下来,才有可能接近一切。鲁迅一直作为一种真实的存在供人瞻仰,而心生敬畏却找不到敬畏的理由,也是一种遗憾。正如他用小溪流打比方教育青年,其实,读书,如果自身仅是一条很清浅的小溪流,那就不要说大江大河很遥远,浅是平铺的,深却需要积淀。
茅盾《论鲁迅》引用了几处鲁迅在《华盖集》中对现代青年说过的话:
一、世上如果还有真要活下去的人们,就先该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
二、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苟有阻碍这前途者,无论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坟》《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图,金人玉佛,祖传丸散,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
三、我以为人类为向上,即发展起见,应该活动,活动而有若干失错,也不要紧。唯独半死半生的苟活,是全盘失错的。因为他挂了生活的招牌,其实却引人到死路上去!
四、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鲁迅实在是犀利地剥出了国民每一个时代都有的一些共性。“他拿着往事,来说明今事,来预言未来的事。”(尚钺《鲁迅先生》)在今天这些都变成现实了,本想平和地享受阅读的乐趣,作为消遣,但还是被作品内在的激愤感染,无端地生出许多感慨。更感慨鲁迅先生像一位洞悉三世乃至诸多世代的贤者,把中国历史几千年隐藏在骨子里的东西挖掘出来,晒在太阳下,让人们清醒地认识自身所处的时代。写到这儿又觉得鲁迅活得太清醒了,太清醒也太痛苦,事实上,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鲁迅似乎不乏幽默,像一位慈祥的长者。鲁迅其实不痛苦,他敢爱敢恨,活得潇洒,酣畅淋漓,勇于抛弃,勇于担当,我辈庸人,每接近一次就多一些敬仰与感念,时时地汲取营养,反省,蹭蹬,前进,无不是感受到了源源的动力,鲁迅这座现代文学史上的“深井”要想接近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