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贤亮先生的印象来自于大学时代,他来宁夏大学开讲座,那个时候他已经成名成家,当代文学课的田美玲老师给我们开了张贤亮研究专题,专门研讨他的作品,我们也跟着读他的作品,知道了《肖尔布拉克》。
当时《习惯死亡》刚刚出版,引起轰动,舍友传看,自己一个相当落伍的人实在看不下去,或许是传统教育作祟的原因,总之没看下去,但也知道那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也是一个作家创作观念与行为的转折点,确切地说就是创作的阶段性标志。作者在自选集系列里,从《感情的历程》《习惯死亡》《早安,朋友》到《我的菩提树》,落地生根的是《我的菩提树》,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人生即是一个修炼的过程,起因与归因,亦当如是。
2010年偶尔在宁夏大学图书馆发现了一本陈旧的《我的菩提树》,是作家出版社1995年9月第2版第3次印刷,很想知道当时印了多少册,但没有找到。这是作者在“文革”时期的一本日记,只有一些简单的时间地点劳动内容一类的记载,后来“文革”结束,作者将这本幸存下来的日记本在退还的物品中找回来,又将当时的经历通过回忆作了补充。表面看来是一部纪实性作品,在“文革”期间的劳动改造中,作者将自己和周围人生活的原始状况记录下来,也就不再是一种简单的记忆,更是一种有历史文献价值的资料了。写作的内容从1960年开始,一个划时代的惊蛰也就从那个年代开始了,其中的一些生活片段,在成长的过程中也听父母辈的人们谈论过,因为相隔久远,到底还是持有疑问的。上大学期间也曾读过这本书,还是没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要将这一切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世人,展览的意义和价值何在?现在读的时候,至少时间上已相去五十年之久,这些早已掩埋进记忆深处的东西,或许成了废物,而这一段留下来的文字记录,却真正地变成了文物,把后人不知道的一段时空里人们生活的状况,无论是政治经济的,还是文化艺术的,精神心理的,生理的,内在外在的,都如实地呈现出来,让后人看到一些真实存在过的,鲜为人知的世道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理解了这本书的价值和意义,也理解了作者要展示的初衷。记得去参观镇北堡西部影城,这个新时期作者创立的影视基地,专设了一个“文革”大院,“文革”期间统一的绿军装,批斗犯人的现场会,还有一些物件,都原模原样地摆放在那里,这本书和“文革”大院可以参照起来看,书是文字的记载,那里是实物的摆放,将书中的内容放进“文革”大院的生活场景里,一段历史的遗迹就可以鲜明地复活了。人们都会从中看到那些群情激昂的情景,与那些情绪激动的人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把无穷的热情浪费在了阶级斗争的时代洪流中。也许一时代有一时代之特点,在今天人们的眼里,那一段历史能引起共鸣的东西极少了,对作者,一个始终保持着清醒和理性的人,既能在九死一生的环境中存活下来,而且以极大的毅力忍辱负重,他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因为有他的存活,才有了后来更多的创造性成果。读汪曾祺新时期创作的一些作品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是死而后生的人,超越了生死极限的人,他们的勇气和胆识远远超出了同时代人,因而才有一种逾越后的淡定与从容。
对书中的一些吃、住、劳动、生死较量的细节印象极深,甚至感觉恐怖,很想放在这里探讨,但是缺少勇气,不敢直面那一段残酷的历史,也知道现实照样存在,因为没有亲见也就忽略过去,以为不曾发生过罢。写到这儿真正领悟了鲁迅先生的伟大,个人潜意识当中隐藏的一些怯懦时不时地跑出来捣乱,还得要将他们生生地按将回去,不愿面对的就用意识的土壤掩埋了罢。
读佛经著作,读到“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不知何意,倒是在这里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内涵,难怪作者要将书名题为《我的菩提树》,这是他成长的一段修炼,也是他成长的一段智慧,合而生成的因果不就作如是观了。
其实对这部作品的解读,自己清清楚楚是在外围绕圈子,但又清清楚楚要绕圈子,因为不敢深入内里,读过一遍之后,就再也不敢直视那些被艰难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的人们,那些他们生存的处境也不敢再去回望,怕梦魇与苦难如影随形。而作家孙犁从抗战中走过来,笔下却只存美好的人物与事物,也许,不允许苦难重新侵蚀心灵,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情状呢。这样就给自己不引用细节进行解说留足了退路,不管别人看后是何感想,至少自己作为言说者,自圆其说吧。
读了这部作品,随意地、洒脱地、率性地由作品生出的几个枝杈,任思绪伸出头角,四处看看,不为一以贯之的某种学术局限,就为表达对作者和作品一种由衷的敬意。“烦恼即菩提,菩提即烦恼”互为因果,人生的智慧树不就明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