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贺兰山东麓,虽然听闻了很多草原和大漠的传说,还是不清楚贺兰山以西牧民们真正的生活是怎样一种情景,读到《放羊的女人》,终于揭开了草原的朦胧面纱。草原作为作者写作的广阔背景,始终无法脱离。那些深邃的内里,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功力,成为作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半亩方塘”,波光映照的时候,笔底涌动的潜流还是那些熟悉的生活往事,将草原生活真实地表现出来,再现草原生活的价值和意义,由此体悟了一种独特的审美理念:草原是一种与城市完全不同的地域,广阔、辽远。骆驼和羊群就是草原的灵魂,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像草原上的神鹰,没有什么可以制约他们的心灵、思想和感情的空间,似乎生而自由,这就是草原和大漠对其子民的承诺。
《父亲与驼》写到父亲对待骆驼的态度,像民歌里说的,是一种“家”的感觉始终相依相随,不弃不离。老儿驼与小儿驼之间的隔代竞争,新陈代谢,是一场自然而又严酷的生死较量,当小儿驼以势不可挡的力量取胜后,老儿驼独自忍受着失落,在父亲想要轻松地断绝二者之间的联系时,老儿驼与老主人之间无语的对视,彼此都了解了对方的心意,老儿驼主动消失在大漠深处,回归了自然。骆驼是大家畜,身上有它来自天然的神性,作者对这一过程描写得惊心动魄,有多少骆驼就是以这种方式走向生命的终结。与人一生相伴的过程,也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过程,分离渐近的过程,通过故事、情结、人物只是要再现一个真实存在的生活过程和隐匿之后无法抹去的印迹,这些生命里曾经发生的令人震撼的奇迹,只有小说的形式最能完美地表现出来,其他体裁都会有相应的缺憾,而小说让读者体会到生死一线之隔的“中阴”地带,那是需要对生命的彻悟才能徐徐倾吐的。石舒清《清水里的刀子》表现父亲和牛之间的生死对白,二者异曲同工。草原与西海固地域有很大的区别,父辈对生命的敬畏态度,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作者将笔触伸向更广阔的天宇,更深邃的心灵,透过生命现象探寻生命的终极意义,然后举重若轻回归于生命最自然的层面。
《放羊的女人》表现女人与羊的关系,女人也像草原上的羊,柔软而坚强,男人则受现代生活的影响,远离了“羊”的速度和草场,痴迷于“车”的速度和城镇的喧嚣,小说通过女人对“羊”的依赖,男人对“车”的依赖,将牧民从自然走向社会,在农牧业与机械化的选择过程中把心理上的转换表现出来,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同的心理感受与缓慢的进程,几者之间的矛盾冲突,全部的重力都倾注在女人与羊的关系上,农牧业是最早的传统生活模式,母系社会也是最早的社会体系,人类社会向前发展,每一个前进的脚印都是在奋力从母系的壳里挣脱出来,走向更独立和更广阔的世界。
《湖道》里,“驼、羊、水、草”这些草原上典型的生活“符号”,已经成为作者记忆的“草原”里一些慢慢远去的特征,在作者的记忆里曾经的“当下”,已经成为远去的“现实”,生活的水流不断地顺时而下,写作的“牧场”却源于与生俱来的天赐,逐渐变得丰润起来。
有时也不能否认,这些乡土记忆里,难免填充着一些怀旧甚至失落的情绪,这些现实里的记忆和记忆里的现实,是一种无法消除的情绪,加上浓厚的情感底蕴,在成熟的时候,如泉水自然地涌出,或者,这已经成为乡土情结里最天性的表现方式。《暖》写一个少年过继给没有生育的大爹大妈,待了十天又因为想念老家,一个人偷偷地计划好跑回去,在广阔草原的暗夜里,迷失了方向,又回到了“新家”。“老家”与“新家”之间的距离,成为移民与土著生活的距离,也成为保守与追寻的距离,成为心灵与情感之间的距离。最后几十年背井离乡的大妈终于决定要回老家去,游牧与定居生活之间的转换关系通过女性的心理情感表现出来,游牧得再远,根始终在那里纹丝不动。
在《冬日》里终于看到一种熟悉的情景:一盘土炕,老人抽着旱烟,炕洞里煨着粪火,这是老一辈人的生活情景,而现在,小孙子要搬到几百里外的城里去,这是老一辈人面临的新问题。其中,深刻的孤独和落寞表现在村庄即将变成一种遥远的回忆,仅剩了老人和骆驼作为见证,而老人和骆驼即将消失在大漠深处,成为一种纪念碑式的标志。这种移民题材,在西海固作家的作品里也有共同的表现方式,这些记忆深处的东西因景生情,与电影里为情造景的方式截然不同。草原是一个不愿同情弱者而崇尚坚强、自傲和辛苦劳作的广袤文化场域,有其自身的循环系统和根深蒂固的生存规律,粗犷豪放的精神宽度,草原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只有真正在草原生活过的人才能获得其中的精神滋养,不能否认小说集《放羊的女人》和张承志的《黑骏马》都是在草原收获灵性的作品。
在草原和大漠,个人是其整体的一部分,是时间和空间很有限的一部分,作者把自己的思想和感觉,当成与这个大“宇宙”有关又无涉的独立经验,不断扩大源于心灵深处的慈悲心,去涵盖草原上一切生物和整体的自然美,把自己也当成一只羊或者一个骆驼去再现源自草原的天性,这就是来自小说集《放羊的女人》的启示。
草原和大漠中有一种真正的精神领地,鲜活而深刻地植根于一个人的生命之中,无论周围的土壤是否瘠薄,生命本身都显现出一种挺拔向上的姿态。这种人生是靠充盈、内敛的张力铺就了底子,因而才会被那些充满艺术气息的朴实情景所浸染,作者的写作正是扎根于这样的艺术土壤。
现实就是记忆,记忆就是内在世界的生活,但完美地反映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说的优势就在于“曲径通幽处”,因为“文化”往往一层一层覆盖在了我们的精神之上,形成了厚重的“人格面具”。草原人们的生活虽然不轻松,但他们的灵魂是自由的,生命没有被消耗和稀释,反而因为能歌善舞的艺术天分增加了密度和容量。
小说集《放羊的女人》给读者提供了一种分享草原生活的已知经验,草原生活给人们提供了充分展示天性的空间,那些与生俱来的“影像”即是完美无瑕天性的本来面目。作者远离草原,拂去了那些外在空旷寂寞的遮蔽,反而使隐藏在天性中的草原“影像”更加澄澈明晰。这本小说集每一个短篇里的“影像”都散发着浓郁的域外风情气息,引领读者穿越贺兰山东麓,眺望广阔、辽远的草原,渴望像草原上的神鹰生而自由,没有什么可以制约心灵、思想和感情,在宇宙最自然的情状里展示原生态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