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为时代作证》是宁夏本土著名评论家郎伟教授继《负重的文学》出版之后,又一部重点论析我区作家创作的评论力作。阅读这部理趣兼备的评论作品,会常常被闪耀其中的思想、审美判断和堪称精美的语言所打动。古人常说,余香满口,不可言说。我不揣浅陋,斗胆妄评一二。
据我的猜测,评论家阅读作品,其实是要经历较为复杂的心理波动的:既体会着精神的愉悦,也时常经历着某些痛苦。当他在作品中重新体验作家书写时的情绪变化,品味喜怒哀乐,感受悲欢离合时,他既是一个忠实的读者——以绿叶的身份为作品补色,隐在身后助“红花”怒放,又难免会遇到一些作家冷漠的面孔,听到某些读者的窃窃私语。这似乎已经构成了评论家永远的宿命。所以,郎伟教授在这本评论集的《后记》中这样描述:“为正在行进中的文学做批评和研究文章又是一件常常让人感到苦恼的事情。最大的苦恼来自于对自身写作价值的怀疑:你所评价的许多作家和作品可能并不具备经典文学品质。也许,他们只是一些缓慢生长中的花木,你一时还无法判断他们到底能够长多高长多大,有没有成为珍奇花木的可能。这些内心的疑虑往往会使人陷入沮丧的境地。”即使有着这样的疑虑,在《写作是为时代作证》这本书里,作者不为俗情所染,以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和良知,用心触摸语言文字包含的灵性,读者依然能够分享其逾越之后取得的丰厚成果。
全书分四大板块:“中国文学的解读”“宁夏的文学风景”“旧典新书”“写在光影世界的边上”。四部分内容全方位囊括了中国文学天宇之下的时空:全国与地方,古代、现代与当代的延续性。在读者眼前绽放的世界,如同茫茫草原,一片碧绿的田野里,处处有新鲜的花草吸引着视线。中国文学的解读部分,立足当代,观古论今,独具慧眼。针对近些年文坛过于甜腻和过度私语的创作状况,《九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创作的若干病象》指出:“不少创作家仿佛成为埋头于个人心情中的鸵鸟和躲进封闭的壳里的蜗牛,他们对身外世界早已力不从心。”作者对此“风骨不飞”和“负声无力”的现象提出批评。针对九十年代以来文坛创作中传统美学趣味的缺失,作者逐一论述了中国古代重要文艺美学命题:“虚静、温柔敦厚、神与物游、语不惊人死不休、隔与不隔”等,其实质在于给作家提供创作的审美法度。或许作家在写作的过程中会完全进入个性化的历程,但传统审美趣味给作品奠定的厚重底蕴至少使作品不会漂浮,冰山之下的部分成为作品无法融溶的历史文化地基。文坛存在的一些弊端,作者也再思考探索。以李建军为首的几位文学批评家的著作《与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书》,对传媒热议的五位作家池莉、莫言、贾平凹、王安忆、二月河的作品提出质疑,作者在《枭鸣之声——读〈与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书〉》一文中与当代几位批评家持同样的观点;《生活因阅读而芬芳——读〈读书的艺术〉》一文从老一辈学者朱光潜先生读书做学问的经验中得到了一些启迪,与读者共同分享着阅读的真谛——丰富思想,愉悦身心。“燃一炷心香,品一杯清茶,于灯下安静地读一本书”,享受真实人生和缤纷幻想共同构成的天地里那一份难得的自由与飞腾,心灵的安详舒适宁静也不外乎这最高境界。阅读与创作亦是同一种境界的不同实相,对作家,心灵内在的圆润平和收摄了天地万物的灵气,付诸笔端如玉韫珠藏;对读者,借助阅读激活情感如剖石见玉,使心灵得以舒展开来,二者气韵互通,作品升华于“照亮了多少人生存的暗影”!
作家依托当代社会环境和人文环境而成长,其作品要实现自身的存在价值必然离不开读者的阅读,评论家的鉴赏与批评。在评论家的视野里,作品表面看来似一泓平静的水面,底下却常常波涛汹涌,该是有“狂澜”深藏其中的。评论家的任务就是这样:他以独特的眼光发掘其深藏的内核,阐发其幽微之意,一方面让作家发觉其中潜伏的内涵,反观未来创作导向,并有所借鉴;另一方面,阐释作品深藏其中的意味,也是为了让读者领悟故事情节背后的思想,获得心灵滋养。本书作者依据对社会和人生的灵敏感受力以及思想的穿透力,依赖深厚的文学功底,凭借艺术的独特知解力和圆融境界,探究作品的内在意蕴,使阅读如同品茶,淡淡的清香呈现出艺术审美的另一版本。
作为我区不多的评论家之一,作者在其多年的学术生涯中积淀了相应的识与力。从中国文学的全方位视角到对宁夏本土文学的近距离关注,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本土作家及作品,时时关心他们的创作发展动向。郎伟教授曾参与策划、宣传、推介、助力宁夏“三棵树”及“新三棵树”走向全国,像一位护花使者,把激励、提携本土作家当做自己的必然使命。老一代作家如马知遥、刘和芳、吴音等,中年一代作家如查舜、魏锦、吴善珍等,青年作家如陈继明、石舒清、漠月、张学东、李进祥等,郎伟教授对他们的作品基本上进行了全程跟踪阅读。不仅关注其最新发表的作品,给予及时评品,而且还对整个本土作家群的年度创作动态给予适宜评说。评论家的工作不是在前台表演,而是在幕后支撑,宁夏文坛的沉寂与繁荣,都离不开一个倾心为之言说的评论家。作者为宁夏文坛做出了贡献,胸怀一份绿叶对根的情谊,在本土乃至全国赢得了荣誉。陈继明在《序》中提到他对宁夏文学发展做出的贡献:“我作为熟悉情况的人,有必要提一个醒,郎伟一定是最早关注宁夏青年作家的评论家,而且始终保持着跟踪观察、向外推介、深度研究的热情,宁夏文学现在的成就,如果肯承认有评介之功,那么,郎伟确实功不可没。”陈继明作为宁夏本土成长起来的作家,与作者相识往来二十多年,他们两人的成名成家,正是作家与评论家相互砥砺成长的写照。本土有多位作家出作品集时曾邀请郎伟教授写序,《写作是为时代作证》里可以读到多篇朴素真挚的序言,这是一份作家对评论家的认可,同样是评论家对本土作家的呵护之情。那种对作家作品耐心细致的解说,使读者从每一篇序言里都能感受到融融暖意的浸润。“我注意到,郎伟每每谈论宁夏青年作家作品的时候,总是显示出对全国文学状况的熟悉,总是自觉地把宁夏青年作家的作品放在全国文学的板块中去审视……”陈继明的这几句话又说明了作者在评论本土作家时的远见卓识与超然气度。他认为,宁夏青年作家一直把自己的创作之“根”深深扎在自己所钟爱的土地之中,从本土生活深厚而丰富的地层中汲取无尽的源泉。在文学榜样的学习和艺术道路的认定、选择上,不盲目跟“风”,也不轻率地声言反叛和颠覆,而是坚守文学阅读和创作所必需的宁静、沉思品质,虔诚地学习中外文学大师的经典之作,以丰富和开拓自己的艺术思维和心灵。《偏远的宁夏与渐成气候的“宁军”》这样叙述:“事实上,以石舒清、陈继明、漠月、张学东为杰出代表的宁夏青年小说家已经和正在以自己卓越的文学实绩,冲击着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坛。他们的文学表现,显现着偏远省份的独特而动人的言说方式,同时,也昭示着不容置疑的西部文学的强悍力量。”作者曾用一句经典名言概括宁夏作家如何突破本土局限走向全国:用十九世纪的古老武器打败了二十一世纪的后现代主义。古朴有序与热闹喧嚣之间的对抗,无论从时空或是从地域上很难直观地一分高下,因为“地域的狭小与偏远并非意味着精神空间的逼仄与狭窄”。
“旧典新书”将视线从本土作家作品转向现当代文学的代表性作品,作者意在提供一些创作上的比较与借鉴范例。这部分内容是作者作为现当代文学硕士生导师,给学生讲课时精心选择的现当代文学典范之作,也是针对90年代以来文坛创作若干病象的实证反拨。每一时代有辉煌也有灰暗,不同时代文坛的经典作品可以说给当代文坛的创作提供着借鉴法度。自《诗经》开始,各个时代的优秀文学作品都给后世的创作有所启发引导。作者专心布置这部分内容是有寓意的,也是有良苦用心的。作为评论家,站在创作的对立面,清醒地看到了当代文坛创作存在的一些弊端,虽非“疾颜厉色”指出,但坦诚焦虑的呼吁,提醒作家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其率真与勇气在当代评论家中也独树一帜。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鲁迅的文学思想依然是当代文坛最宝贵的历史文化传统。即使处于多元时代,创作还是应该知道民族文学的源头在哪里,既有包容的胸襟,又要有选择的眼光,《写作是为时代作证》有真切的启示。
与传统文学艺术不同,影视艺术作为当代艺术的一个炫目分支,以喧闹与异彩占据了现代人的心灵与视野,成为普通人生活不可缺少的调剂,其影响力之大再现了科技发展与生活本身的密切关系。为“第十三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在银川举办而写的特邀影评,作者怀着对母语的敬畏之心来写。以一个朝圣者的情怀,宗教式的情感面对写作的表述状态:笔底深藏波澜,“绚烂归于平淡”。在每一篇短评里,都可以体会到用心处。每一部影视剧情节的背后想要表达的主旨是什么,这是评论家欣赏过程时时追问的问题,也是其担任解说与普通观众单纯欣赏剧情的区别。阅读这些短评,读者能够体会到一位本土评论家因为故乡的土地上举办如此盛大的艺术活动,在忙碌的工作间歇,观看近二十部电视连续剧并逐一评品付出的辛劳!2004年第十三届金鸡百花奖在银川举行,热闹的瞬间有多少耀眼的明星登场亮相,有多少观众驻足观望,而今曲终人散,很多未知的内涵因作者的这些作品得以永久地保留下来。终于明白,银川能在全国的文艺舞台上又点亮一盏灯,是因为评论家站在宽阔的银幕后,高高擎起,照亮了演员和观众的眼睛。这样的故土情结与默默奉献的气度,也只有读过这本书,才能有些许领悟,而后对作者充满深深的敬意。
其实,评论也应是一条独立于作品之外的创作之路。文学世界的两条腿,评论作为其中之一不可或缺,作者的创作经历与收获完全可以佐证。第一本评论集《负重的文学》出版,虽然收集的作品都是早期的评论,但以简洁语言穿透繁杂的文学现象,成为与宁夏创作领域相对的另一面旗帜,为他赢得了“骏马奖”。这一殊荣,置之于全国少数民族文学评论家当中,可谓稀少。由此可见,创作与批评二者是相互促进的关系,评论家距离作家较近,了解作家知人论世,贴近读者解读作品,引领更多读者以文知人,推广作者人以文名,两者相得益彰的效果有赖于评论家的手笔来呈现。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阅读《写作是为时代作证》的过程里,始终能感受到一股清新的气息——精炼、随和、洒脱、亲切、自然、不黏不滞。视线所及,有广阔绚烂的文学天宇,其深邃悠远的审美评说有理有节;古色古香的现代经典作品,解读得不疾不徐且充满情趣;有熟悉的故土风物韵致,如与邻人叙谈,全在晚茗炉烟;有声色俱备的影视剧作,让读者终于懂得“痴迷金庸剧的理由”原来是内心憧憬置身江湖的自由自在……“文学的全部精神力量,恰恰来源于它对平庸琐碎的生活本身的超越,其重要性恰恰在于它能够像阳光雨露一样给我们的心灵带来持久的温暖和滋润,指示我们在辗转挣扎于世俗的泥沼时,应该时时抬头仰望遥远而灿烂的理想星空。”没有语言能像这一段话,真挚深情地诉说一个写作者对文学的内在感觉,雍容有致地将世界、作家、作品和读者这文艺四要素联系起来,昭示文学世界与生活世界的关系是如此简单而意义深远。
文学批评对作品的作用并非如一张科技产品说明书,能准确地揭示作品的“能指”和“所指”,而是撑开了想象的空间,延伸了想象的翅膀。作者立足时代,贴近作家与读者去解读作品,用简洁的语言对作品的时代意义进行点拨、提炼、概括,既不搞冗长的史源探究,让读者阅读时一头雾水,也不故弄玄虚地“掉书袋”,故意迷惑使之找不着北。其简洁、明快、晓畅、平实的风格中蕴含新鲜元素,足够引领读者轻松地进入作品,阅读体悟,放下作品,欢喜而不舍。通过这座评论家架起的沟通桥梁,相信给读者开拓了更广的阅读视野,这是真正体现评论家价值的地方。而本书的作者在这一点上做得恰到好处,与作家和作品都保持了适度距离。他给作家的创作含蓄地提出了创作法度论的问题,同样自己在创作中也恪守应有的法度。既不偏颇,亦不媚俗,文如其人。真性情是难得的天然浑厚,也是最难保鲜的文品。
读完这本书,也许作为读者会心存某种遗憾,一位出色的评论家,或许同样可以成为出众的作家。而作家与评论家作为文学世界的两条平行线,他们只能并列前进,有各自的方向和路径,针对作品进行思想上的沟通与交流,又让他们在矛盾的对立统一中达成了和谐美。作家是针对自己所体验与想象的世界进行具体的叙事,而评论家是针对经过作家审美升华之后的艺术世界进行言说,难易之数,孰能定论。因此,阅读一本好的评论著作如《写作是为时代作证》,感受一位评论家认识世界,与现实社会势利纷华、喧嚣、焦灼的氛围对峙,不论输赢,坚守灵魂与文笔相统一;怀抱一颗素心与作家同行,分析作品,联系读者,所持有的独特眼光、胆识、胸襟、气度,并从中得到知识智慧,认识与能力上的提升,于作家于读者都是同一种“悲喜交加”——相见恨晚的遗憾。每一篇评说不刻板、不冷漠,而是充满睿智与儒雅,让读者时时感受到纯粹的文学气息原来是这般简朴而清新。看来一本书包容的内涵,问题不在于篇幅和字数,而在于作者的心。鲁迅曾经说过,在历史的发展、进化的过程中,一切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必然随同历史的前进而“逝去”。作品经历岁月洗礼,将成为记录时代生命痕迹的鲜活“化石”,其以自身的简约与厚重特质为时代作证,如同一件古董,成为艺术审美的另一版本,具有无法替代的价值和意义,甚至时间愈久,愈具足圆满!
(《朔方》201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