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早晨,沙枣花开了,推开窗户,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霎时,神清气爽,信心倍增……”——郎老师说起高考前的感受,仿佛又回到了他的高中时代:一个英俊少年,志气昂扬,向着理想的目标冲刺。回忆那段辛苦而又幸福的时光,郎老师的语调里满是怀念。
郎老师的回忆里洋溢着甜美与感激,而我们则坐在教室里静静地倾听。高考,大多数人对苦的味道记忆尤深,对甜的感觉却那么迟钝,读书的境界,在高考之前看来已经有分别了。郎老师语调有些低沉地说,选择专业的时候,他第一次很坚决地违背了父亲的意愿,选择了喜欢的文学专业。1980年他以宁夏文科状元的身份进入北大中文系,学习中敏锐的艺术感觉和清醒的专业选择,已经昭示了他成功的必然。我们都是喜欢文学或者有某些切近的缘分而选择了文学,虽然同处一个教室,郎老师坐在讲台上讲他过去的故事,我们也以文学硕士的身份听讲,不用问就知道彼此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郎老师大学毕业,我们刚刚进校,有幸相遇。那时的他,一副北大高材生的派头——潇洒、沉稳,儒雅中还有些许腼腆,赢得了学生敬慕的眼光。二十七年间郎老师已经教过一千多名学生,包括我在内的弟子们会时常在各类报刊上读到他的文章。他的声誉和他发表的文章一样多。当我回到母校听郎老师的课,感觉郎老师的讲课风格比过去多了些简约,也更多了些厚重。
他提到他的写作经验:读书时,遇到一个美妙的语句就马上记录下来,然后一直琢磨着今后将怎样妥帖地用在文章里。这是他这些年来找到的诀窍——用最简洁的语言表达深奥的意义,举重若轻,读者能品出其中的含金量。“语言是有穿透力的”,他没有客观地讲怎么写文章,只举了自己切身体验的事例,娓娓道来。课堂上,不知有哪些同学领悟了郎老师写作的精髓。因为自己有过十多年的工作经历,也在写作的路上摸索着前进,听到郎老师讲到这一点,突然有了顿悟:原来语言的妙处就这么直白,它自然地摆在那儿,等待一个有缘人来赠与!而我们常常被繁华迷住了视线,在浩瀚的语言森林里茫然地游走,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棵“麦穗”。郎老师用简约的方式将我们引上宽阔的大道,他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多年的积累奉献给学生,作为老师他再也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私心”了。“语言是有穿透力的”,郎老师用最简单的方式开拓了学生的思维空间,这是我读硕士受益最深的一课。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还只是以羡慕的眼光远远地观望他,有点敬畏,却未必懂得他的辛苦和学问。十多年后,当再次与郎老师相遇,便试图读懂他的学问。他的文学评论集《负重的文学》为他赢得了全国第八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这是四大国家级文学奖之一。而他的另外一本文学评论著作《写作是为时代作证》,则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宁夏优秀作家作品的“阅读指南”。无论是老一辈作家,还是处于创作上升期的宁夏青年作家中的“三棵树”“新三棵树”,还有一些刚刚冒尖的新人,在他的作品里都可以找到评述。作为宁夏本土知名的评论家,他也无法保留自己的“私心”了。当我开始学着写评论文章的时候,这两本著作读了不止一遍,每一次阅读都会有新发现,指引我找准创作导向。一位优秀的老师总会让学生多方面受益。我想,真正能够体现郎老师厚重的智慧积累的,也许不止是课堂上那精彩生动的讲授,也还体现在他心血凝结的著作里。
郎老师曾经多次提到:学文学的人需要从小就培养一种对人世和生活的细腻的感受力,这样才能懂得和学好文学。他引用了自己的经历来说明。他上中学的时候,母亲是一家纺织厂的挡车工,中午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回家吃饭。为了节省时间,母亲早上出发时用一个铝制的大饭盒,装半盒米,淘干净。到了厂子里,就在车间的大铁炉子上蒸熟,中午再带回家。他那时上高一,放学回家后见母亲没回来,就先捅开自家的土炉子、清理炉灰,让炉火烧得旺旺的,等母亲回来炒菜。郎老师说,一个对父母的喜怒哀乐不能察觉的孩子,一个对亲人的辛苦不能体谅的孩子,无法相信他能够懂得和学好文学。而我们现在对人世和生活的感觉往往很粗糙,眼里没有“活儿”,对父母和家庭的一些责任与义务视而不见,怎么能体会“文学即人学”的细腻与深邃?老师讲授的内容融理于情,不止是讲述了一段与我们的生活有距离的故事,而是给学生进行了心灵的启迪,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我想我们慢慢能领悟其中蕴含的意味。
郎老师讲到写文章也要注重细节的严谨。他习惯了严谨,对学生的马虎和疏懒一向皱眉头。面对教室里的成年人,郎老师以独特的方式指导,委婉地运用教育的艺术,以批评家人的方式批评学生,不知同学们当时是否都领悟了他的良苦用心,而我深深地感激郎老师生气甚至愤怒的时候,还极力关照着学生敏感而自尊的心灵。
多年来,许多人在评析一篇作品的时候,经常会将被评析的完整文章切成几大块,用相当“技术”的手段将一个饱满的生命切割得鲜血淋漓。实在是看怕了一篇篇美文,被人无意识破坏得面目全非,浑然一体的美感被扫荡一空。所以听同仁分析作品,似乎看到了手术台上的医生在作解剖,却又不得不忍受着煎熬。郎老师教我们分析作品,从主题、结构、艺术特色、语言几个方面去把握,每一个侧面都从艺术美的角度去掌握。第一次发现多年无法治愈的“隐疾”就这样被老师轻轻一笔抹去了,轻描淡写地消除了,不经意间清理掉了。听郎老师讲课,神经有点紧张,却更多地收获了温暖与舒适。
郎老师是人文学院有名的严师。上课不能迟到,开会不能迟到,论文要求严格,有懈怠就会遭到痛批。每届学生都清醒地将这些传授给师弟师妹,新生一听分在郎老师名下就会惊喜加惶恐,毕业的时候又发现收获良多。一位工作了几年又来上学的同学,论文预答辩的时候,被导师组提出了很多意见。郎老师无奈地耸耸肩,摊开双手说:论文已经改了好几遍,我实在没办法,还要送出去盲审,看各位导师的高招吧。典型的西洋POSE,惹得全场师生会心大笑,紧张的气氛顿时舒缓了许多。郎老师则像是个毫无办法的学生,稚拙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苦衷,严谨之外的幽默风趣让他更真实可亲!那位同学的论文得到了几位导师不同方面的指点,修改确实下了功夫,正式答辩的时候,又看到郎老师脸上赞许的笑容。他严谨的时候是真性情,幽默的时候更是自然而率真。
郎老师对现当代文学学位点的女同学还规定了一条特别的要求——“要做淑女”。他说:学文学的女孩子都无“淑女”风范,文学大概会走到末路。于是,班里的女同学大都是端庄典雅,富有内涵的淑女。淑女也该是经典女人的一种版本吧,这与郎老师倡导经典文学的审美情趣是分不开的。做人与做学问,为文之美与为人之美,郎老师指出了两者的共通点,不知道身为女人的学生们多久才能悟出其中的韵致。
郎老师还讲到一件他现在想来还颇觉愧疚的事情。上高中的时候,银川市刚刚恢复重点中学。他从一个普通中学考到了银川一中,名次也从初中班里的第四降到了高中时的第十,心情的焦虑可想而知。那时,晚上学习时,父亲会走进他的小房间,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头,他心情欠佳,不耐烦父亲的抚摸,就跟父亲发了火……现在想起来是极大地伤害了父亲的一片爱心。郎老师说的语调沉重,这是一种我们无法读懂的细腻情怀,但我们也终于懂得亲情在文学中分量重,在生活中分量更重,难怪文学大家冰心终生只写关于爱的题材。
现在竟然喜欢收集老师偶尔示范的一点边角料,这些故事组合起来,常常认识了一个更真切的老师的形象。他与众不同,最独特的地方不在于每天和同事一样,按时乘坐校车上下班,按时上课,按部就班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务,而是从一些与他个人最切近的小事情上,看出做人做事做学问的底限与刻度来。记得有一次夏天郎老师来上课,穿一件新短袖,上面折褶的痕迹异常鲜明,每个同学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当时想,郎老师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需要刻意隐讳的人,有保留也和那件衣服上的皱褶一样明了。更喜欢他冬天的时候穿一件黑色长款大衣,远看高大、魁梧、帅气,外在的简约风格罩住了质朴、爽朗、温和、低调、谦逊的内在厚重,两者于统一之中达成了和谐美。在郎老师身上一直都体现着简约与厚重的艺术之美,三年时光,终于找到了最适合表达感激的语言。
(《宁夏大学报2011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