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将梦想播进脚下的泥土
14887200000018

第18章 戏里书生

那些年,他们那个塬上的人,还没有不爱看戏的。她也是-

还是小女孩时,曳着爹娘的衣角去看;后来,与一群跟她一样甩着两条乌油油麻花辫的女孩子一路叽叽喳喳笑着闹着去看;再后来,一个人躲在黑压压的人窝里,长睫毛一眨不眨地看——戏里钹鼓声声,戏里刀光剑影,戏里奸奸忠忠,戏里花团锦簇——只是,他喜欢的是戏里的书生——

书生满腹锦绣,书生双目溢彩流风,书生人若软玉语似熏风醇酒,说不尽的温存倜傥看不够的俊雅风流,青衫飘啊飘,折扇摇啊摇,低吟浅唱间,就让一个个深闺里的侯门千金芳心春梦翩翩成一尾花间的蝶,飘荡成柳丝间一篷飘飘飞絮……

后来,有了女孩的一点点心事,心中那个人儿想过千遍百遍回回都是戏里的那些书生——不是《火焰驹》里的李彦贵,就是《花厅相会》里的高文举,《游西湖》里的裴郎裴生!

她到底是大队支书的千金,谈婚论嫁年龄一到,好人家挤破门框也要她来挑一挑。可任人家里就是堆满金山银山她也不要,她像《三击掌》里狠了心与老父反了目的王宝钗,前面就是火山冰坑,她,也要嫁他的书生!

不是戏终处咚咚咚的锣鼓敲得人心跳喜洋洋的唢呐吹得人脸颊烧要她做状元娇娘子的书生——只是大队小学校里,一个整日领一群孩子呀呀读书的民办教师。

还真像戏里那些书生——他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幼弟弱妹,三间土瓦房里,关着一屋子的呛人的柴火味却关不住属于一个家的清贫与卑微。

所有这一切,她心甘,便不嫌弃。

他高大,清爽干净,写一手好字,满肚子让她痴迷的古今故事,他便成了她戏台下的书生。

没有喧天锣鼓,没有衙役威武开道,更没有她梦中那一顶一路飘飘摇摇的小花轿,他傍晚从别人家借一辆“飞鸽”自行车,停在她家门口,她在父亲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里出了门,坐上他的自行车后座,她便成了他满面娇羞的新娘子。

成了他的新娘子,便是这一生再苦再累也要跟着他,走过一个个日子。

书生喜欢在夜晚读书。她不是戏台上书生身边一只暗香幽幽的红袖,却是夏夜里他身后一把轻轻扇动着的竹扇,一桶她从后院热汗淋漓汲出的要他擦洗的沁凉沁凉的井水,是冬夜他盘腿拥被偎在暖烘烘的土炕时,门外煨进炕洞的她从野地捡回家的一把把柴火。

书生学校里忙。田里的庄稼,便绿油油地粘着了她的目光;墙上的锄头,便一天天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家里的柴米油盐像一只只毛茸茸的小虫子,开始钻进她的心。

书生心高,想报考省城的教育学院。她得意呵,书生到底是她心中的书生,鸿鹄有志,贫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高兴完了,她悄悄在街上开了间小小的缝纫部,每个夜晚,坐在缝纫机上脚踩着踏板,让“扎扎扎”的缝衣声响在耳边,像一群幸福的蜜蜂飞舞在花丛中。蜜蜂采来的是甜甜的蜜,而她,悄悄攒下的,是她的书生要赴京赶考的“盘缠细软”!

书生临考的一个月,她已腆起鼓鼓的肚,却还一个人弯腰在田间,收割属于他和她的一地黄灿灿的麦子。父亲终于软下了心,帮她来收麦。父亲哽着声说,你这样,何苦?她眯着眼笑了。真的,她不苦,心头像汪着一团蜜,她觉着甜。

书生金榜题名考上了省城教院,书生扬眉吐气轻轻笑了,她将自己关在屋里,痛痛快快哭了。

书生要走了,她不是戏台上桃花粉面的小旦,没有罗帕没有玉佩没有玉镯送给他,她送他的只有一句话——放心去吧,家里有她!

有她,他的爹娘他的上学的弟妹他们的儿女,便像蜗牛背上小小的壳,安安稳稳放在了她的肩上。

四年,至多是戏台上几折戏,是寂寞的佳人咿咿呀呀唱几曲,是猩红色的帷幕落下又拉开,但现实中的她,却觉得日月漫长得像村口小河里哗哗的流水,一滴水珠一朵浪花都要她时时咬一咬牙,日子才能慢慢流过去。

四年后,月圆,花好,人归来。

她盼回了他,却又不是当年的那个他——是戏台上的痴情女子哭天抢地咬牙切齿声声恨骂的“强盗”!

强盗没有拿刀,更不会杀她,却用世上比刀更伤人的东西要割她的心——夜深人静时,他拿出一张纸——就像戏里那些薄情郎一样,要休了她!

她已不是他眼中的侯门千金,至多是竹篱茅舍下的小家碧玉——他碰上了真正的“侯门千金”,省城里一位局长的女儿看上了他,他要走进他梦想中的黄金屋,从此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携儿领女上京城去为自己讨个公道,她只呆呆仰望头顶一方青天,不明白上苍为何这样辜负她?!

一个人坐在河岸上,月亮泊在河心,清亮得像水底落了颗透明的水晶。多想就这样抱了这颗水晶睡了,世上的一切,从此便了无牵挂。耳畔却响起细细隐隐的音乐,眼前却走过戏里那些青衫飘飘的书生,没了他,又怎样?!她还有家,有儿有女,有他的老父老母上学的弟妹,他们,哪一个离得了她?!

擦干泪,就当只是看了一出属于别人的戏,就当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擦干泪,真的便像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侍奉他的老爹老娘,供养他正上学的弟妹,抚养他和她的一双儿女,日子飞快得就像戏台上的一出戏,一阵锣鼓咚咚响过,一道大幕落下又拉开,一个人走近又走远,几年,十几年,不知不觉间,就已过去。

他寄她的钱,每一次,她一厘不少又退给他。戏里那些痴心小姐们还知道与变了心的“强盗”一刀两断一辈子两不相干,难道,她还不如她们?!

女儿考上了大学,第一次去省城看了自己的父亲,回家刚见她,“扑通”一声就给她跪下了,那声“妈——”,像戏台上一声哭腔,喊得悲戚叫得人心疼!女儿说,她的一生,活得竟是这样苦!她搂着女儿,轻轻笑了。她只觉着,她的一生,不苦,却像一出戏,她已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

女儿大学毕业,要接她去城里。她说什么不去。离了这座塬这条河这火辣辣的西北风这油菜花黄梧桐花落,她到哪里去看戏,到哪里去找她戏里那些双目溢彩流风青衫飘飘的书生!

他们那个塬上的人还是爱看戏,她也是——

只是,戏台下冷冷清清,早已不是万头攒动,人山人海。坐在一帮臃臃肿肿满脸皱纹眼皮松塌塌的老头老太中,每回看到一出戏大团圆的结尾,她总泪流满面,情不自已。

别人不解地问——

好端端的一出戏,书生娶了小姐,小姐嫁了意中人,花好月圆和和美美,你哭个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