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小说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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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梦狼——蒲松龄

题解

这篇小说选自《聊斋志异》卷八,作者借助梦幻的形式,深刻揭示了当时封建官府的黑暗、凶残的反动本质。

原文

白翁,直隶人。长子甲,筮仕南服,二年无耗。适有瓜葛丁姓造谒,翁款之。丁素走无常。谈次,翁辄问以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

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入一城阙。移时,丁指一门曰:“此间君家甥也。”时翁有姊子为晋令,讶曰:“乌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见甥,蝉冠豸绣生堂上①,戟幢行列②,无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远,亦愿见之否?”翁诺。少间,至一第,丁曰:“入之。”窥其门,见一巨狼当道,大惧,不敢进。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门,见堂上、堂下,坐者、卧者,皆狼也。又视墀中,白骨如山,益惧。丁乃以身翼翁而进。公子甲,方自内出,见父及丁良喜。少坐,唤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衔死人入。翁战惕而起,曰:“此胡为者?”甲曰:“聊充庖厨。③”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宁,辞欲出,而群狼阻道。进退方无所主,忽见诸狼纷然嗥避,或窜床下,或伏几底。错愕不解其故,俄有两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扑地化为虎,牙齿巉巉④,一人出利剑,欲枭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间事,不如姑敲齿去。”乃出巨锤锤齿,齿零落堕地。虎大吼,声震山岳。翁大惧,忽醒,乃知其梦。心异之,遣人招丁,丁辞不至。

翁志其梦,使次子诣甲,函戒哀切。既至,见兄门齿尽脱;骇而问之,醉中坠马所折,考其时,则父梦之日也。益骇。出父书。甲读之变色,间曰:“此幻梦之适符耳,何足怪。”时方赂当路者,得首荐⑤,故不以妖梦为意。弟居数日,见其蠹役满堂,纳贿关说者中夜不绝,流涕谏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⑥,故不知仕途之关窍耳。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上台喜,便是好官;爱百姓,何术能令上台喜也?”弟知不可劝止,遂归,告父,翁闻之大哭。无可如何,唯捐家济贫,日祷于神,但求逆子之报,不累妻孥。次年,报甲以荐举作吏部,贺者盈门;翁唯欷歔,伏枕托疾不出。未几,闻子归途遇寇,主仆殒命。翁乃起,谓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谓不厚也。”因焚香而报谢之。慰藉翁者,咸以为道路讹传,唯翁则深信不疑,刻日为之营兆。而甲固未死。

先是,四月间,甲解任,甫离境,即遭寇,甲倾装以献之。诸寇曰:“我等来,为一邑之民泄冤愤耳,宁专为此哉!”遂决其首。又问家人:“有司大成者谁是?”司故甲之腹心,助纣为虐者。家人共指之,贼亦杀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敛臣也,将携入都。——并搜决讫,始分资入囊,骛驰而去。甲魂伏道旁,见一宰官过,问:“杀者何人?”前驱者曰:“某县白知县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后见此凶惨,宜续其头。”即有一人掇头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颔可也。⑦”遂去。移时复苏。妻子往收其尸,见有馀息,载之以行;从容灌之,亦受饮。但寄旅邸,贫不能归。半年许,翁始得确耗,遣次子致之而归。甲虽复生,而目能自顾其背,不复齿人数矣。翁姊子有政声,是年行取为御史,悉符所梦。⑧

异史氏曰:“窃叹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为虎,而吏且将为狼,况有猛于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邹平李进士匡九,居官颇廉明。常有富民为人罗织,役吓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办;不然,败矣!”富民惧,诺备半数。役摇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无不极力,但恐不允耳。待听鞫时,汝目睹我为若白之,其允与否,亦可明我意之无他也。”少间,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烟,近问:“饮烟否?”李摇其首。役即趋下曰:“适言其数,官摇首不许,汝见之耶?”富民信之,惧,许如数。役知李嗜茶,近问:“饮茶否?”李颔之。役托烹茶,趋下曰:“谐矣!适首肯,汝见之耶?”既而审结,富民果获免,役即收其苞苴,⑨且索谢金。呜呼!官自以为廉,而骂其贪者载道焉。此又纵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类者更多,可为居官者备一鉴也。

注释

①蝉冠豸绣:此指穿着官服。蝉冠,以貂尾蝉纹为饰之冠,古代贵官所着。豸绣,绣有獬豸的官服。②戟幢行列:指成行排列于堂前的仪仗。戟,套有赤黑缯衣之戟,用作仪仗。幢,古时作为仪仗用的以羽毛为饰的旌旗。③聊充疱厨:略供厨房使用。疱厨,厨房。④巉巉:山岩高峭险峻,借以形容牙齿尖锐锋利。⑤得首荐:取得优先荐举擢升的资格。荐,荐举,指保举调京考选。明清时代每三年考察外官政绩,叫“大计”。大计优异者,荐举擢升新职。⑥衡茅:衡门茅舍,平民所居的陋室。衡门,横木为门。⑦以肩承颔:用肩部承接下巴,使其头脸侧向。颔,他本作“领”。⑧悉符所梦:前谓梦其甥“蝉冠豸绣”,今果然补授御史,故谓“悉符所梦”。⑨苞苴:行贿的财物。

赏读

在封建官府中,营私舞弊、纳贿成风,大小官吏吮吸民脂民膏、中饱私囊。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描绘了一个乌烟瘴气,虎吼狼嗥的黑暗社会。作者借白甲之口道出了黑暗的封建社会做官的秘决:“罢官和升官的大权掌握在上司手中,不在老百姓手中。上司喜欢的,就是好官;爱护百姓,怎么能博得上司的欢心呢?”深刻揭露了封建官吏制度的腐败。要升官,就要善于巴结逢迎,贿买上司;就要恣肆贪赃枉法、压榨百姓。百姓怎能有好日子过?百姓成为大小官吏任意宰割的鱼肉,正如文中所讲“百姓的尸骨堆积如山”,作者对这样的社会愤恨到了极点。于是后面写到百姓对罪恶深重的白甲严加惩处。接着作者又借助神奇的想象,让白甲死而复生,可脑袋歪在一边,眼睛能看到自己的脊背。正如作者所说:“人们的祸患往往在于不能自顾其后。”让白甲看到自己的后面,警戒世人多想一想以后,多做善事。文后议论画龙点睛地点出本文题旨,发人深思。这篇文章对当权者敲响了警钟,至今仍有其深刻的现实意义。

作者对当时的社会黑暗本质认识得十分透彻,为了保全自身,作者不便明言,只好借助神仙鬼怪、梦幻来尽情抒发自己的孤愤之情。这篇文章也不例外。作者以丰富的想象,通过梦幻的形式来揭露社会的黑暗。在梦幻中,作者又用象征的手法来表达自己对这个社会的愤慨:用狼来喻指那些残暴的为吏者,用“虎”来喻指凶狠贪婪的当官者。用“白骨”来喻指这虎官狼吏统治下的百姓。整个官府就是白翁所见的虎吼狼嚎的凶残景象。这对黑暗社会的揭示是何等的形象,何等的深刻!百姓实在忍无可忍,遂而群起杀死了贪官恶吏。作者虽然还没有真正意识到群众是改变社会的最根本的力量,但也表达出了作者对这种黑暗社会的深恶痛绝。象征手法的运用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当时社会的本质。

同时,文中还采用对比衬托的手法。表现在对白翁的外甥的描述上。这一清官形象的加入,既是对当时的腐败官府起对比、反衬的作用,同时也寄托了作者自己的政治理想。作者在思想上并没有反对过封建制度,而是希望用理想化的“仁政”来统治人民。文后作者又附上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故事,来为一些为官者开脱。讲的是一个为官者廉洁贤明,可他下属的小吏们却假借为官者名义为非作歹,搜刮百姓,百姓深受其害而不明真相,反而咒骂清官,坏了好官的名声。这一段附文一方面印证了当时虎吼狼嚎的黑暗官府,另一方面也表达了作者对当时的官府还报有很大的幻想:希望清官多一些,为百姓谋福。作者思想的矛盾性在这篇文章中表现得很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