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这篇小说选自《聊斋志异》卷十。这是蒲松龄的代表作之一。这篇小说记叙了席方平到阴曹地府为父伸冤,却处处碰壁的故事。作者借写阴间,影射了阳间的封建官吏与豪绅恶霸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贪赃枉法,残害人民的罪恶行径,热情赞颂了席方平的坚贞不屈,百折不挠的反抗精神。在席方平的身上寄寓了作者的理想。席方平这一光辉形象在我国短篇小说林中占有一席之地。
原文
席方平,东安人。其父名廉,性戆拙①。因与里中富室羊姓有隙②,羊先死;数年,廉病垂危,谓人曰:“羊某今贿嘱冥使搒我矣③。”俄而身赤肿,号呼遂死。席惨怛不食④,曰:“我父朴讷,今见凌于强鬼⑤;我将赴地下,代伸冤气。”自此不复言,时坐时立,状类痴,盖魂已离舍矣⑥。
席觉初出门,莫知所往,但见路有行人,便问城邑。少选入城⑦。其父已收狱中。至狱门,遥见父卧檐下,似甚狼狈。举目见子,潸然流涕⑧,便谓:“狱吏悉受赇嘱⑨,日夜搒掠,胫股摧残甚矣⑩!”席怒,大骂狱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岂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笔为词。值城隍早衙,喊冤投之。羊惧,内外贿通,始出质理。城隍以所告无据,颇不直席。席愤气无所复伸,冥行百余里,至郡,以官役私状,告诸郡司。迟迟半月,始得质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复案。席至邑,备受械梏,惨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讼,遣役押送归家。投至门辞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诉郡邑之酷贪。冥王立拘质对。二官密遣腹心与席关说,许以千金。席不听。过数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负气已甚,官府求和而执不从,今闻于王前各有函进,恐事殆矣。”席犹未信。俄有皂衣人唤入。升堂,见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词,命笞二十。席厉声问:“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闻。席受笞,喊曰:“受笞允当,谁教我无钱也!”冥王益怒,命置火床。两鬼捽席下,见东墀有铁床,炽火其下,床面通赤。鬼脱席衣,掬置其上,反复揉捺之。痛极,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约一时许,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床着衣,犹幸跛而能行。复至堂上,冥王问:“敢再讼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讼,是欺王也。必讼!”王曰:“讼何词?”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锯解其体。二鬼拉去,见立木高八九尺许,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将就缚,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复押回。冥王又问:“尚敢讼否?”答曰:“必讼!”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夹席,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痛不可禁,顾亦忍而不号。闻鬼曰:“壮哉此汉!”锯隆隆然寻至胸下。又闻一鬼云:“此人大孝无辜,锯令稍偏,勿损其心。”遂觉锯锋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顷,半身挌矣。板解,两身俱仆。鬼上堂大声以报。堂上传呼,令合身来见。二鬼即推令复合,曳使行。席觉锯缝一道,痛欲复裂,半步而踣。一鬼于腰间出丝带一条授之,曰:“赠此以报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顿健,殊无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复问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讼矣。”冥王立命送还阳界。
隶率出北门,指示归途,反身遂去。
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于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世传灌口二郎为帝勋戚,其神聪明正直,诉之当有灵异。窃喜二隶已去,遂转身南向。奔驰间,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归,今果然矣。”捽回复见冥王。窃疑冥王益怒,祸必更惨;而王殊无厉容,谓席曰:“汝志诚孝。但汝父冤,我已为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贵家,何用汝鸣呼为。今送汝归,予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于愿足乎?”乃注籍中,嵌以巨印,使亲视之。席谢而下。鬼与俱出,至途,驱而骂曰:“奸猾贼!频频翻复,使人奔波欲死!再犯,当捉入大磨中,细细研之!”席张目叱曰:“鬼子胡为者!我性耐刀锯,不耐挞楚。请反见王,王如令我自归,亦复何劳相送。”乃返奔。二鬼惧,温语劝回。席故蹇缓,行数步,辄憩路侧。鬼含怒不敢复言。约半日,至一村,一门半挌,鬼引与共坐;席便据门阈,二鬼乘其不备,推入门中。惊定自视,身已生为婴儿。愤啼不乳,三日遂殇。魂摇摇不忘灌口,约奔数十里,忽见羽葆来,幡戟横路。越道避之,因犯卤簿,为前马所执,絷送车前。仰见车中一少年,丰仪瑰玮,问席:“何人?”席冤愤正无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当能作威福,因缅诉毒痛。车中人命释其缚,使随车行。俄至一处,官府十余员,迎谒道左,车中人各有问讯。已而指席谓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为之剖决。”席询之从者,始知车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嘱即二郎也。席视二郎,修躯多髯,不类世间所传。
九王既去,席从二郎至一官廨,则其父与羊姓并衙隶俱在。少顷,槛车中有囚人出,则冥王及郡司、城隍也。当堂对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战栗,状若伏鼠。二郎援笔立判;顷刻,传下判语,令案中人共视之。判云:“勘得冥王者:职膺王爵,身受帝恩。自应贞洁以率臣僚,不当贪墨以速官谤。而乃繁缨棨戟,徒夸品秩之尊;羊狠狼贪,竟玷人臣之节。斧敲斲,斲入木,妇子之皮骨皆空;鲸吞鱼,鱼食虾,蝼蚁之微生可悯。当掬江西之水,为尔湔肠;即烧东壁之床,请君入瓮。城隍、郡司,为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虽则职居下列,而尽瘁者不辞折腰;即或势逼大僚,而有志者亦应强项。乃上下其鹰鸷之手,既罔念夫民贫;且飞扬其狙狯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赃而枉法,真人面而兽心!是宜剔髓伐毛,暂罚冥死;所当脱皮换革,仍令胎生。隶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类。只宜公门修行,庶还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弥天之孽?飞扬跋扈,狗脸生六月之霜;隳突叫号,虎威断九衢之路。肆淫威于冥界,咸知狱吏为尊;助酷虐于昏官,共以屠伯是惧。当以法场之内,剁其四肢;更向汤镬之中,捞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诈。金光盖地,因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馀腥犹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偿席生之孝。即押赴东岳施行。”又谓席廉:“念汝子孝义,汝性良懦,可再赐阳寿三纪。”使两人送之归里。
席乃抄其判词,途中父子共读之。既至家,席先苏:令家人启棺视父,僵尸犹冰,俟之终日,渐温而活。又索抄词,则已无矣。
自此,家道日丰,三年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孙微矣,楼阁田产,尽为席有。里人或有买其田者,夜梦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乌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种作,则终年升斗无所获,于是复鬻于席。席父九十余岁而卒。
异史氏曰:“人人言净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来,又乌知其所以去;而况死而又死,生而复生者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异哉席生,何其伟也!”
注释
①戆拙:心直口快而不注意利害顾忌。②有隙:相互间有嫌怨。隙,仇隙。③冥使:阴间差役。搒,同“榜”,笞打。④惨怛(dá):忧伤,痛悼。⑤凌:欺辱。⑥离舍:指魂魄离开肉体。舍,原指居处房屋,这里指人的躯体。旧时迷信说法谓人死之后,魂离开原寄居人的肉体而去,称魂已离舍。⑦少选:一会儿,不多久。⑧潸然:流泪的样子。⑨赇嘱:贿赂嘱托。赇,音qiú。⑩胫:小腿。股,大腿。魅:怪物。死魅为詈词。操,把持,掌握。质理:对质审理。即出庭打官司。不直席:认为席方平没有道理。直,不弯曲,引申为正确,有理。冥行:摸黑走路。迟:等待。扑:拷打。覆案:重新审理。逆旅:客舍、旅馆。负气已甚:太意气用事了。负气,指因主观偏激而产生的任性情绪。函进:送贿赂。函,匣,盒子。殆:危险。笞:鞭打。允当:平允适当。这是愤激的反语。捽音(zuó):揪住头发。墀:殿上空地,也指台阶。踣,(音bó):向前扑倒。罹:(音lí)遭受。暗昧:黑暗。殊无厉容:面色很温和。殊,绝。期颐:一百岁。研:磨研,碾碎。殇:夭折。未成年而死。摇摇:不安定的样子。即心绪不宁,无所寄托。卤簿:封建时代帝王或王公大臣外出时的仪仗队。絷(zhì):拘捕,拴系。丰仪:丰姿仪表。瑰玮,奇伟,有风采。无所出:没处发泄。作威福:即作威作福。这里是有权力,能主持公道的意思。缅诉毒痛:从头细说所受到的摧残苦痛,缅,遥远的样子。剖决:分析解决。官廨(音xiè):官署,衙门。槛车:古代的囚车。对勘:对质审问。勘得:旧时判决书前的套语。勘,校对核定。膺:(音yīng)担任,受。蝼蚁:蝼蛄和蚂蚁,比喻下层百姓生命的微贱。罔念:不顾念。狙(jū):猕猴,传说狡诈多谋。狯,狡猾。狙狯之奸,像猕猴那样狡诈。冥死:受冥间的死刑。鬼曹:鬼类,鬼辈。庶还句:这句是说或许还能再世为人。落蓐,出生。狗脸句:这句是说差役们冷酷无情,脸上好像蒙上严霜一样。隳(huī)突叫号:暴跳如雷,作威作福的样子。隳突,破坏奔突,横冲直撞。汤镬:烧着滚开水的鼎镬。阴霾:本意指风沙弥漫。这里形容暗无天日,阴暗昏惨的气氛。籍:查抄没收。良懦:善良怯懦。俟:等。鬻:出卖。
赏读
这是一篇全面揭示封建吏治黑暗的作品,作者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整个封建吏治。文中上至冥王,下至城隍,影射封建社会大大小小的官吏,揭露他们的罪恶行径,就是向人们展示一幅揭露整个封建吏治的腐朽与黑暗的百丑图,作者不仅深刻揭露了他们贪赃枉法、相互勾结,凶残暴虐的罪恶行径,同时也揭示了他们阴险狡诈的一面。如以“千金之产、期颐之寿”来收买席方平,以求保住自己的职位。因此,这篇小说具有深刻的批判性。表达出了作者对黑暗社会的极端愤恨之情。
作者用简洁的语言生动地塑造了一个光辉的形象——席方平。他面对邪恶,不屈不挠,具有坚强的毅力。他为父伸冤,告到城隍被驳回,后又告到郡司,被拖延了半个月后才审理,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挨了一顿打,状子又被驳回,到县里后席方平又受到种种折磨。
可席方平仍不恢心,又告到阎王那里,哪知阎王更加狠毒,上来就打,并用种种酷刑来折磨他,令他死心,不再上告。可席方平不肯罢休,不受阎王的威逼利诱,把状子告到天宫二郎神那里,冤案终于得以昭雪,报了父仇。这样,一位上入天堂,下到地狱,执著地为父伸冤的光辉形象如立眼前。同时作者也描述出了席方平性格的发展过程:起初,他相信王法,到城隍那里告状,碰壁后,不死心,又到郡司那里告,后又到阎王那里告,一连串的碰壁才使他认识到官府自上而下都是一片黑暗的本质,于是在阎王命人打他时,他大喊:“该打,该打,谁叫我没有钱啊!”不再对地狱官府抱有任何幻想,故又告到天堂。同时,席方平在开始斗争中,直来直去,不讲究策略,经历了一些挫折后,逐渐懂得了欺骗敌人,保存自己的战略政策。最后终于取得了斗争的胜利。这样写来,使这个人物显得更加真实,形象更加丰满。
这篇小说情节离奇,“出入幻化,顿入人间”,人间、地狱、天堂构成了一个广泛的艺术空间,尽情展示人物的形象,来深刻揭示小说的主题,这不仅是本篇小说的一大艺术特色,也是这部小说集的主要艺术特色之一。这篇小说作者不仅使人物能上天堂、下地狱,充满神奇色彩,而且还充分发挥想象力,虚构了地狱中种种酷刑,深刻揭示封建官场的罪恶,充分表达文章的主题。如“火床”、“锯人”等等。
作品语言简洁,塑造人物形象鲜明生动。作者主要是通过对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的细致描写来塑造出来的。如“大冤还没有伸雪,我的心是不会死的,如果说不再告状,那是欺骗你阎王,一定要告!”这一语言描写传神地刻画出了一位百折不挠,坚贞不屈的铮铮铁骨形象。再如对阎王先发淫威,后又利诱的行为的描述,揭示出了封建官场中等级越高,越凶残、越狡诈的黑暗现实。
这是一篇批判性极强的小说。作者借揭示阴间的官府黑暗来影射阳间。同时又塑造了一位敢于同恶势力作殊死搏斗的高大的反抗者形象。这一形象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体现了作者愤世思想。但是,我们也应看到作者把席方平坚贞不屈的动力归结于“忠孝志定,万劫不移”,而且把改良社会的希望寄托在神灵上,而看不到百姓的群体力量,体现了作者思想的局限性。同时文中也宣扬了地狱轮回、因果报应思想,这也是不足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