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历代小说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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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莺莺传——元稹①

题解

这篇小说描写的是崔莺莺和张生恋爱的故事,记述张生在贞元中出游蒲州,寓居普救寺,恰遇崔氏带女回长安,也寄寓寺里,时逢军士哗变,百姓受扰,由于张生解救使崔氏母女安然无恙,因此,崔氏设宴款待张生。

席间张生见崔氏之女莺莺颜色艳异,暗中送《春词》通意,后竟和莺莺私通,后张生去长安久居,与莺莺断绝音信,崔被遗弃数年,不得已改嫁他人,后来张生经过莺莺处欲与相见,莺莺赋诗回绝。

原文

贞元中,有张生者,性温茂,美风容,内秉坚孤,非礼不可入。或朋从游宴,扰杂其间,他人皆汹汹拳拳,若将不及,张生容顺而已,终不能乱。以是年二十三,未尝近女色。知者诘之。谢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凶行;余真好色者,而适不我值②。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尝不留连于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诘者识之。

无几何,张生游于蒲。蒲之东十余里,有僧舍曰普救寺,张生寓焉。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浑瑊薨于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旅寓惶骇,不知所托。先是,张与蒲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十余日,廉使杜确将天子命以总戎节③,令于军,军由是戢。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宴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大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礼奉见,冀所以报恩也。”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甚温美。次命女:“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掳矣。能复远嫌乎?”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④,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以郑之抑而见也,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者。问其年纪。郑曰:“今天子甲子岁之七月,终于贞元庚辰,生年十七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张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

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婢果惊沮,腆然而奔。张生悔之。翼日⑤,婢复至。张生乃羞而谢之,不复云所求矣。婢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曰:“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闲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婢曰:“崔之贞慎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下人之谋,固难入矣。然而善属文⑥,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是夕,红娘复至,持彩笺以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亦微喻其旨。是夕,岁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东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红娘寝于床上,因惊之。红娘骇曰:“郎何以至?”张因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尔为我告之。”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必谓获济。及崔至,则端服严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⑦其词,而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于是绝望。数夕,张生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骇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然而修谨以俟。俄而红娘捧崔氏而至。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也。斜月晶莹,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有顷,寺钟鸣,天将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之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邪?”及明,睹妆在臂,香在衣,泪花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三十韵,未毕,而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得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无何,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谕之。崔氏宛无难词,然而愁怨之容动人矣。将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下。数月,复游于蒲,会于崔氏者又累月。崔氏甚工刀扎,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张生俄以文调⑧及期,又当西去。当去之夕,不复自言其情,愁叹于崔氏之侧。崔已阴知将诀矣,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歔欷。崔亦遽止之,投琴,泣下流连,趋归郑所,遂不复至。明旦而张行。明年,文战不胜,张遂止于京。因赠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暄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以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鸣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绚、文竹茶碾子⑩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

所善杨巨源好属词,因为赋《崔娘》诗一绝云:“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销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河南元稹亦续生《会真》诗三十韵,诗曰:“微月透帘栊,莹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乘鹜还归洛,吹笙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漂漂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

稹特与张厚,因徵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其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之不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

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子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注释

①元稹:字微之,唐代河南人,曾任中书舍人、承旨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官职,是唐代著名诗人,著有《元氏长庆集》六十卷,补遗六卷。②适:正巧;值:逢着,遇上。③廉使:考察的使臣。杜确,曾任河中尹兼绛州观察使。④鬟:这里指两鬓的头发。黛:这里指妇女的眉毛。⑤翼日:第二天。翼同翌。⑥属文:作文章。⑦寝:停止,平息。⑧文调:考试。⑨忒:变。⑩文竹:刻有花纹的竹子。茶碾子:碾茶叶的器具。宋家东:借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与邻女调情事,指莺莺和张生的欢会。上嵩:神话传说中的王子乔喜好吹笙,曾登上嵩山成仙。这里用来比喻张生离去。僇:侮辱。

赏读

严酷的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度对于青年男女来说是一种压迫和束缚,在文学作品中表现这种压迫和束缚,描写他们追求自由爱情的斗争,这无疑是对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制度有着积极意义。

崔莺莺是名门闺秀,大家小姐,举止端庄,沉默寡言。内心深处虽有强烈的爱情要求,可是她不愿意向世人表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她为了追求爱情,与张生半夜相会,从这一点来说,莺莺在婚姻爱情方面,敢于大胆地冲破封建礼教,可以说是个封建婚姻制度下的叛逆女性。即使这样,最后还是被醉心功名富贵的张生抛弃了。

作者在小说中,以鲜明的人物形象,唤起了人们对女主人公崔莺莺的同情和对男主人公张生的愤恨。促使人们进一步认识到封建社会传统礼教和婚姻制度的不合理性和腐朽性。正象大诗人白居易诗中所写:“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在同情莺莺善良心地和悲剧命运以及谴责张生背信弃义的行为同时,作者对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性给予了批判。

张生这个善于玩弄女性的封建士子,当莺莺把爱情与贞操献给他后,竟然把“尤物”“妖孽”一类的污语泼洒到莺莺身上。这就激起了读者对张生这种卑劣行径的愤怒。同时对莺莺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境遇也表示极大同情。

莺莺虽然是个美丽、善良的女子,但是生活在封建制度下,她和其他许多普通妇女一样,也只得把自己的命运和希望寄托在男性身上,这也是莺莺“不争”的根本原因。

这篇小说艺术上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故事情节的曲折性,小说在推进故事情节中,多次出现某种挫折或令人感到意外的情况,如:张生赴宴,莺莺迟迟不出,张生托红娘传情,红娘“腆然而奔”,张生西厢赴约遭莺莺的斥责等等,这些情节的运用都较好地表现出人物的性格,这种艺术感染力达到了深深吸引读者的强烈效果。

由于这部作品的情节曲折,文辞华美,所以流传较广,影响也很大,后世以此故事为题材,多编有杂剧,其中金人董解元《弦索西厢》,元人王实甫《西厢记》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