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毛泽东与郭沫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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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最后的关怀与思念

(一)

批林批孔的高潮冲击着郭沫若。江青一伙在中央直属机关和国家机关“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上,曾经在意大利安东尼奥尼拍的纪录片《中国》问题上大做文章,妄图给批准安东尼奥尼来华的周恩来强加上“卖国主义”的罪名。在会上,他们借题发挥,点名批评郭沫若,暗中把矛头指向周恩来。当着周恩来的面,江青恶毒地指责郭沫若“对待秦始皇、对孔子那种态度,和林彪一样”,两次让这位82岁的老人站起来蒙受羞辱。

事后,郭沫若对于立群忧心地说:“他们是针对总理的。”他为总理的安全深深担忧。

不久,张春桥竟跑到郭沫若的家里,当面要求郭沫若承认,也在抗战期间为揭露蒋介石反共卖国独裁统治,冒着生命危险写下的剧作和论著,是王明路线的产物,是反对毛主席的。他要郭沫若写文章骂秦始皇的那个宰相”。张春桥的用意,郭沫若心里十分清楚,也十分愤怒,他当即驳斥张春桥说:“我当时是针对蒋介石的。”张春桥顿时无言以对,灰溜溜地走了。

不几天,江青又到郭沫若家,登门威逼郭沫若写检查,承认历史剧《屈原》和《十批判书》等作品是王明路线的产物,并暗示,当时与王明同在长江局共事的周恩来也有责任。郭沫若早已洞悉江青一伙的阴谋,在江青喋喋不休的3小时纠缠中,始终保持沉默,不给任何应允。

为了维护周恩来总理的英名,维护共和国的一线生机,郭沫若保持了庄严的沉默。这一刻也许正是郭沫若在十年“文化大革命”中最具光彩的一页。

“四人帮”的苦苦相逼以及悲愤与忧思,终于使郭沫若病倒了,并从此一蹶不振,住进了医院。

尽管毛泽东多次批评过郭沫若的“尊孔反法”思想,但是,毛泽东决没有从政治上打倒郭沫若的念头,他仍然把郭沫若视为文字至交,对他十分关怀。当毛泽东得知郭沫若重病住院后,特地派人前往医院探视,给郭沫若送去了温暖与支持,并特意向郭沫若索要《读〈随园诗话〉札记》。

《随园诗话》是清人袁枚的一部诗话,曾风靡一时。郭沫若自幼爱读。1961年下半年,他在广东从化温泉旅次重读该书,写成《读〈随园诗话〉札记》。《人民日报》从1962年2月28日起刊登,至7月22日止。9月,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袁枚是清乾嘉时期主要的诗论家之一。他认为,“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从《三百篇》至今日,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他还为抒发男女之情的艳体诗正名,强调“情最先者,莫如男女”。他反对诗歌创作中“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在当时,袁枚的诗论有着反道学、反传统的特点。显然,自幼就具有叛逆性格的郭沫若,喜欢袁枚诗话的原因,就在于“其标榜性情,不峻立门户;使人易受启发,能摆脱羁绊”。

50年过去了,郭沫若重读《随园诗话》,已深感“其新颖之见已觉无多,而陈腐之谈却为不少。良由代易时移,乾旋坤转,价值倒立,神奇朽化也”。于是,他写下了这本《札记》,“主要揭出其糟粕者而糟粕之,凡得七十七条。条自为篇,各赋一目。虽无衔接,亦有贯穿。贯穿者何?今之意识”。显然,在研究袁枚诗论的著作中,郭沫若的《札记》别具一格,别开生面。

当然,郭沫若并非否定袁枚诗论。他在《札记》第一条“性情与格律”中,就充分肯定了袁枚诗论的价值:“袁枚于诗主性情说。所谓性情者,谓抒写胸臆,辞贵自然。这较王渔洋神韵说之不着边际、沈德潜格调说之流于空套,自然较胜一筹。”这与他早年对袁枚的评价是完全一致。在《札记》中,郭沫若主要是“揭出其糟粕者而糟粕之”,批评的只是袁枚倡导“性灵说”时所表现出来的“偏致之论”。还以“性情与格律”为例,袁枚说:“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郭沫若认为,“这把格律和性情,完全等同了。人谁无性情?但并非人人都能诗”;诗必须讲格律,性情与格律的统一,“始能成其为诗”。郭沫若的结论是:“性情必真,格律似严而非严,始可达到好处。”这就既继承了袁枚,又发展了袁枚。

毛泽东也是十分爱读《随园诗话》的。在毛泽东的故居里,藏有多种古人的诗话著作,并留下了毛泽东圈阅过的印迹,其中《随园诗话》是毛泽东收藏版本最多、也是圈画最多的一部。一部清版《随园诗话》共有16册,每册的封面上都画着他读过的圈记。另有两部70年代出版的大字本,放在他的卧室里,一部一至五册的封面上划着读过的圈记;另一部一至三册的封面上画着读过的圈记。

翻开这些书,许多地方都有毛泽东读后的圈画勾点。如袁枚说:“余每作咏古、咏物诗,必将此题的书籍,无所不搜;及诗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常言:人有典而不用,犹之有权势而不逞也。”毛泽东对这些谈诗歌创作体会的内容都很感兴趣,加以圈点。毛泽东对《随园诗话》中记载的有关诗词的趣闻也很感兴趣。如第十二卷中记载了一首极具讽喻色彩的刺时文诗:“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毛泽东在一旁用红铅笔画着着重线。

毛泽东对郭沫若的《读〈随园诗话〉札记》同样很重视,曾读过多遍。他读的是一种专门印成的大字本,共四册,在每一册的封面上,毛泽东都用红、黑两种铅笔画着两个读过的大圈。值得注意的是,毛泽东在郭沫若病中派人专门索要《读〈随园诗话〉札记》的特殊意义——这显然是在非常情况下对郭沫若的一种特殊形式的关怀与保护。

(二)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与世长辞。郭沫若闻讯万分惊骇,追随大半生的领袖和挚友骤然离去,心痛无比。他挣扎着病体向毛泽东的遗体告别,并坚持参加守灵。18日,又登上天安门,参加了毛泽东的追悼大会。

回想起与毛泽东历经半个世纪的交往,郭沫若不禁老泪纵横,挥笔写下了《悼念毛主席》七律二首,又一次用诗表达他对毛泽东的绵绵哀思:

伟哉领袖万民亲,改地换天绝等伦。

三座大山齐扫地,五星红旗高入云。

反抗霸修防复辟,发扬马列育新人。

旰食宵衣躬尽瘁,英雄儿女泪盈巾。

革命风云蒸海岳,光芒四射永生时。

工农热泪如潮涌,中外唁章逐电飞。

悲痛化为新力量,继承竞作大驱驰。

天安门上音容在,强劲东风日夕吹。

10月6日,以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等为核心的中央政治局,顺应党和人民的意志,采取果断措施,一举逮捕“四人帮”,保证了全国政治局势的稳定。全国人民从灾难中振作起来,无不欢欣鼓舞。

郭沫若于病中得到消息后,兴奋非常,病情竟一度好转。他于10月21日写出了那首名传一时的《水调歌头·粉碎四人帮》:

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

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

铁帚扫而光。

篡党夺权者,一枕梦黄粱。

……

这首词表达了人民的心声,形象地鞭鞑了“四人帮”一伙的丑恶行径,因而在广大人民群众中传唱一时,又一次成为时代之佳作。

12月24日,离毛泽东84岁生日只有两天了,伟人已然逝世,生者难以忘怀。郭沫若清晨早起,吟成《满江红·怀念毛主席》一首,寄托他对毛泽东的不尽思念:

天柱初移,天恐坠,殷忧难已,

人八亿,同心痛哭,倾盆大雨。

雨过天青云散净,驱除四害朝晖启。

满山河,一片大红旗,迎风舞!

学大寨,基础固。

学大庆,主导坚。

军与民相学,问谁敢侮?

努力实行现代化,齐声高唱革命谱。

颂导师,与马列同辉,垂千古!

虽然这首怀念的诗词仍然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迹,但它已经充满了展望未来,蓬勃向上的生气。这是从“文化大革命”的厄运中解放出来的郭沫若,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青春”气息。

这股生气在粉碎“四人帮”后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表现得尤为真切。郭沫若在这次大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说:

科学工作者同志们,请你们不要把幻想让诗人独占了。嫦娥奔月,龙宫探宝,《封神演义》上的许多幻想,通过科学,今天大都变成了现实。伟大的天文学家哥白尼说:人的天职在勇于探索真理。我国人民历来是勇于探索,勇于创造,勇于革命的。我们一定要打破陈规,披荆斩棘,开拓我国科学发展的道路。既异想天开,又实事求是,这是科学工作者特有的风格,让我们在无穷的宇宙长河中去探索无穷的真理吧!……

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人民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郭沫若的这篇演说,曾令“文革”中饱受折磨的科学工作者们热泪盈眶,重新焕发出向科学进军的活力。一旦恢复了自己,即使是风烛残年,也不能使郭沫若老去。从这篇充满激情的讲话中,我们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文学战线的前沿冲锋陷阵的“文学骄子”。

1977年12月26日,毛泽东又一个生日到来了。中共中央宣传部邀集社会科学、文化艺术工作者座谈,缅怀伟大领袖毛主席。在这个会上,郭沫若再一次深情地吟诗一首:

形象思维第一流,文章经纬冠千秋。

素笺画出新天地,赤县翻成极乐洲。

四匹跳梁潜社鼠,九旬承教认孔丘。

群英继起完遗志,永为生民祛隐忧。

也是在这一年,郭沫若看了画家关良的新作《醉打山门图》之后,兴致盎然,提笔在画的右边酣畅地写下了这样的打油诗:“神佛都是假,谁能相信它!打破山门后,提杖走天涯。见佛我就打,见神我就骂。骂倒十万八千神和佛,打成一片稀泥巴……”这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精神上完全自由解放了的郭沫若,又依稀是一个走向少年时代的“再生”的郭沫若。

1978年4月、5月间,郭沫若的病情恶化了。他发着高烧,朦胧中似又见到了分别已久的毛泽东。他向孩子们索要毛泽东的诗词,他想把自己写的诗读给毛主席听,他多想与毛泽东多说几句话啊!

临终之际,郭沫若趁着一时的清醒,把立群和孩子们都叫到床边,要他们记下自己的最后叮嘱:

毛主席的思想比天高,比海深。照毛主席的思想去做,就会少犯错误。

对党的关怀,我特别感谢,我在悔恨自己为党工作得太少了。

我死后,不要保留骨灰。把我的骨灰撒到大寨,肥田。

郭沫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息,仍然一再地提起毛泽东。他以自己生命的最后火花,进一步证实了他与毛泽东的深厚友情和他对毛泽东的真诚崇拜。

一代革命伟人毛泽东和一代文学骄子郭沫若,他们也许在“天国”里又一次握手了。半个世纪中,他们伴随着中国革命的风风雨雨而结成的革命友谊,给后人留下了用诗写成的历史,用情写出的佳话。他们的交往,已成为他们个人传记中最具风采与特色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