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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长恨歌①——白居易

题解

唐宪宗元和十年(806)作者同陈鸿、王质夫游仙游寺,感于唐玄宗、杨贵妃故事而创作此诗。这首诗对唐明皇的荒淫误国和杨贵妃恃宠贵幸都有批评;而对他们的爱情生活,尤其是杨贵妃死后唐明皇对她的思念,则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原文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②。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③。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④。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⑤。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⑥。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⑦。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⑧。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⑨。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到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⑩。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日转回龙驭,至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对。

西宫南苑多秋草,宫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有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逦迤开。

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摇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注释

①长恨:永远遗憾的爱情悲剧。恨,悔恨,遗憾。②汉皇:借指唐玄宗李隆基。以下“汉”字均借指唐。倾国:倾国倾城,指美女。御宇:御临宇内,指统治国家。③杨家有女:指杨贵妃。蒲州永乐(今山西省永济市)人,罗州司户杨玄琰之女,幼时养在叔父杨玄琰家。养在句:这里是作者为了避讳,掩盖唐玄宗夺子妇为己妃的丑恶事实的刻意写法。④君王侧:杨玉环在开元二十三年(735),被册封为唐玄宗之子寿王李瑁的妃子。唐玄宗为了得到她,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度她为女道士,居太真宫,号为太真。天宝四年(745)册封其为贵妃。⑤回眸:指眼珠转动。眸,眼球。粉黛:原是妇女的化妆品,后常用作妇女的代称,这里泛指六宫的妃嫔。无颜色:指六宫妃嫔在杨玉环的美貌面前黯然失色。⑥华清池:唐代修建的温泉浴池。凝脂:凝固的脂肪,喻皮肤白嫩。⑦承恩泽:指受到皇帝恩宠。⑧云鬓:形容妇女黑而多的头发。金步摇:这里指唐玄宗在与杨玉环定情之日,亲自将紫磨金雕成的步摇插在杨鬓上。⑨苦短:只恨太短,指时间过得很快。

⑩佳丽:指妃嫔之类的宫中妇女,都是经过挑选十分漂亮美丽的。三千人:泛指其极多。一身:指杨玉环一人。金屋:华美的房子。醉和春:醉态里带有春意。春,春心春情。皆列土:指杨贵妃的亲人都得到分封爵位和土地。其父杨玄琰为太尉、齐国公。堂兄杨铦为鸿胪卿;杨锜为侍御史;杨钊赐名国忠,封为魏国公,后为右丞相。三位姐姐分别封为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可怜:可羡,值得羡慕。遂:就使得。重生女:当时流传歌谣为“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封侯女作妃,君看女却是门楣”。骊宫:即华清宫,因在骊山故称为骊宫。慢舞:节奏舒缓、轻盈的舞蹈。凝:音调徐缓悠扬。渔阳: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安禄山的巢穴。鞞鼓:古代军中所击的小鼓。动地来:指安禄山于天宝十四年(755)起兵叛变。霓裳羽衣曲:《霓裳羽衣舞》的曲。玉环进见时曾奏此曲。九重城阙:指京城。烟尘:战祸。西南行:指玄宗往四川方向逃跑。翠华:皇帝仪仗队。其旗子多用翡翠鸟的羽毛作装饰。行复止:走走停停。百余里:指马嵬城。今陕西兴平县西北三十里处。马嵬距长安为百余里。六军不发:皇帝的扈卫军不肯前进。指右龙武将军陈玄礼部下兵乱,杀死杨国忠,又要求玄宗将杨贵妃赐死,否则不再前进的故事。六军,从周代起,君主建六军,后以六军泛指皇帝的军队。无奈何:指玄宗迫于将士的请示,无奈赐杨玉环绞死。宛转:指缠绵难舍,也指身体不断转动,意为杨贵妃被绞死时挣扎。蛾眉:代指杨玉环。古代形容女子眉毛像蚕蛾一样细长,代称美女。花钿、翠翘、金雀、玉搔头均指杨玉环的首饰。掩面:指玄宗迫于无奈,赐死杨贵妃,又依依不舍,不忍目睹其死亡的惨状。云栈:形容高入云宵的栈道。当时唐玄宗入川前后经过北栈道(在秦岭)和南栈道(在巴山)。萦纡:曲折盘旋的样子。剑阁:在今四川剑阁县北。峨嵋山:在今四川省峨嵋县境内。唐玄宗从长安逃往成都,并未经过峨嵋山。这里泛指蜀中一带地区。朝朝暮暮情:指唐玄宗在逃难途中看到蜀地的山山水水,想起往日与杨玉环的恩爱之情。行宫:皇帝出京城,供其居住驻留的宫室。夜雨闻铃:据《明皇杂录·补遗》及《太真外传》记载:唐玄宗入蜀,到了斜谷口,遇上连续十几天的大雨,在栈道中听到铃声,隔山相应,因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托其对杨玉环的悼念。铃,在栈道最险要的地方,安有铁索,索上挂有铃铛,人拉着铁索走,铃声不断,以便上下前后照应。《碧鸡漫志》载四川梓潼县有上亭,相传是唐玄宗夜雨闻地方。天旋日转:比喻国运有了转机。肃宗至德二年(757)九月,郭子仪平定安禄山叛乱,收复长安;十二月,肃宗派太子太师韦见素迎驾。回龙驭:指玄宗自蜀中回京。龙驭,皇帝的车驾。此:指马嵬坡。踌躇:徘徊不前。泥土中:指唐玄宗回长安,途经杨贵妃葬地,命人备棺椁改葬,挖开泥土,见贵妃香囊还在,不胜伤悲。玉颜:指杨贵妃。空死处:空见死处,指只见到杨贵妃死的地方。此句意承上面“不见玉颜”,省一见字。此处留下一疑问,后人即据此编出杨贵妃没有死的传说种种。相顾:互相望。信马:骑在马上任马前行。形容唐玄宗悲伤茫然的样子。太液:汉代池名,在大明宫内,在今西安市北郊未央区孙家凹南,池中有蓬莱山,池边有蓬莱殿。未央:汉代宫名,旧址在今陕西西安市城外西北角,唐代沿用其名,有未央殿。太液、未央均代指唐代池苑宫殿。芙蓉二句:指唐玄宗回长安后,日夜思念杨玉环,看见荷花就像见到玉环的容貌,见到柳条就如见到玉环的眉,十分伤心,命画官画其肖像,置于别殿,早晚往看,见了就哭泣。

春风二句:喻唐玄宗时时刻刻思念杨玉环。西宫:指太极宫。南苑:指兴庆宫。这时玄宗为太上皇,先住在南内兴庆宫,因临近大街,时常与外界接触,肃宗左右以权宦李辅国为首生怕玄宗有复辟之心,假借肃宗名义,强迫玄宗迁往西内甘露殿,并流贬跟随他最久的高力士、陈玄礼等人,原来的宫人也不准留在左右,玄宗就变相软禁,绝食,忧愤成疾。秋草、宫叶:形容寂寞、凄凉。红:落花。这两句描写玄宗回京后的凄凉景象。一方面烘托对杨贵妃的思念伤感气氛,另一方面也揭露了当时宫廷内矛盾的历史背景。梨园弟子:唐玄宗年亲自培养的一些乐人,有三百人之多。椒房:皇后宫。阿监:宫内女官。青蛾:年轻貌美的宫女。悄然:忧愁的样子。孤灯挑尽:表夜已深。古代宫廷及豪门贵族,夜间燃烛,不点油灯,这里用作表明唐玄宗晚年生活境况凄凉,怀念杨玉环而彻夜难眠。钟鼓:报更的钟鼓声。耿耿:微明。鸳鸯瓦:屋瓦一俯一仰,两相扣合,成为一对,叫鸳鸯瓦。霜华:即霜花。翡翠衾:绣有翡翠鸟的被子,另一说是用翡翠鸟羽毛做的被子。经年:年复一年。魂魄:指杨玉环的亡魂。临邛:县名,今四川省邛崃县。道士:即方士。古代泛指从事巫祝术数的人。后一般指自称能“求仙药”、“通鬼神”者。鸿都客:客居京城。鸿都,洛阳宫门名,汉代藏书教学之所,后设立鸿都门学生,此借指长安。精诚:至诚,真心诚意。致魂魄:将亡魂招加来或使生魂出体。魂魄,这里指杨玉环的亡魂。据《杨太真外传》载,有一道士名杨通幽,从四川来京城,得知唐玄宗思念杨玉环,说自己有招魂之术,玄宗大喜,命其招杨贵妃之魂。展转:翻来复去睡不着的样子。方士:指临邛道士。排空:凌空。驭气:驾云。穷:尽。碧落:道教称天界之词,指天上。黄泉:指地下。玲珑:精巧。五云:五彩云。绰约:美好轻盈。参差:差不多、仿佛。金阙:黄金门楼。据《太平御览》引《金刚经》:仙境上清宫左有金阙,右有金阙。玉扃:玉做的门。小玉:相传为吴王夫差女小玉。双成:即董双成,相传是西王母娘娘侍女。这里均借指杨贵妃在仙山上的宫女。汉家天子:这里回应上文,借指唐玄宗。九华帐:绣上九花图案的彩帐。此泛指华丽的彩帐。揽衣:提起衣衫(穿上)。珠箔:珠帘。银屏:银制的屏风。逦迤:接不断。觉:睡醒。阑干:泪流满面的样子。梨花:喻杨玉环容貌。凝睇:凝视。睇,视,望。昭阳殿:这里指生前。蓬莱宫:传说中蓬莱山上的宫殿,指现在住的仙宫。钿合:嵌镶黄金珠玉的可叠合的首饰。此钿合、金钗均为李杨定情时唐玄宗所赠礼物。擘:用手分开。词中有誓:指天宝十年,唐玄宗、杨贵妃在骊山宫中避暑,两人仰天发誓,愿世世代代为夫妇。七月七日:传说中牛郎织女见面的时间。长生殿:在骊山华清宫内,天宝元年十月建造。私语时:指只有李杨两人在场。比翼鸟:传说中的鸟名,只有一目一翼,雌雄相比才能起飞。连理枝:两棵树干或树枝合成到一起,好像一棵树一样。比翼鸟、连理枝均为坚贞爱情的象征。

赏读

诗开头至“尽日君王看不足”为写杨贵妃专宠和唐明皇荒淫失政。先以“汉皇重色思倾国”领起全篇,接着诗人以省俭的语言描述唐玄宗如何重色、求色、得色、宠色的过程,反复描写李杨如何纵欲、行乐。这是长恨的内因,暗示迷色误国是长恨的根源。

接下来写“安史之乱”杨贵妃被缢死与唐明皇失去贵妃后的凄楚心情。“六军不发”是愤于玄宗迷恋女色而导致祸国殃民的结果,杨贵妃与玄宗“血泪”死别是自酿苦果,也是关键情节,从这里引出玄宗寂寞悲伤之恨。

“天旋日转”至“魂魄不曾入梦来”写玄宗回宫后对杨贵妃深深的思念。玄宗还都路上苦苦追忆,回宫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一年四季索绕着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触。诗人抓住人物精神世界里揪心的恨来写缠绵悱恻的相思,为下文作好铺垫。

余下部分写方士招魂,最后点“长恨”题旨。诗采用浪漫主义手法来写上天入地导找及托物寄词,重申前誓,照应玄宗的思念,进一步深化、渲染“长恨”主题。诗尾句点明题旨,回应开头,使诗歌“清音有余”,给人联想、回味的余地。

这首诗构思精巧,诗的中心是“长恨”但却从“重色”写起,极力渲染其乐而反衬无穷无尽的恨;诗人把“恨”写足之后一转笔锋推出仙境,把情节推向高潮。情节回环曲折、有起伏。在写作手法上诗人采用传统诗歌中的抒写手法,将叙事写景抒情和谐结合,感情丰富,词彩绚丽,形象动人,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是千百年来人们传诵不衰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