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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神思——刘勰

题解

《神思》是《文心雕龙》的第二十六篇。为其《创作论》第一篇。《神思》究其实,为一创作总论。它主讲构思,并阐释由想象到意象,由意象到语言,由语言到声律,再到作品写成后的修改之构思过程。

原文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夫神思方远,万涂竟萌;规矩虚位,刻镂无形,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矣,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养术,无务苦虑,含章司契,不必劳情。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思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歧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理郁者苦贫,辞溺者伤乱。然则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

若情数诡杂,体变迁贸;拙辞或孕于巧义,庸事或萌于新意。视布于麻,虽云未费;杼轴献功,焕然乃珍。至于思表纤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笔固知止。至精而后阐其妙,至变而后通其数,伊挚不能言鼎,轮扁不能语斤,其微矣乎!

赞曰: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思契,垂帷制胜。

译文

古人说:“身子住在江海边上,心思却想到朝廷里去。”这是想象的说法。文章的构思,它的想象飞翔得太遥远了。所以默默地聚精会神去思考,那念头就可以接触到千年以上;悄悄地改变了脸部表情,视线好像看到了万里以外;在吟诵中间,像发出了珠圆玉润的声音;在凝想中间,眼前就呈现出风云变幻的景象:这些不都是构思所造成的么?所以构思的奇妙,使得精神能和外物相交接。精神由内心来主宰,意志和体气掌握着它活动的机关;外物靠耳目来接触,语言主管它的表达机构。要是表达机构很灵活,那么事物的形貌就可以描绘出来;要是这个活动的机关受到阻碍,就精神涣散了。因此酝酿文思,着重在虚心和宁静,清除心里的成见,使精神纯净。积累学识来储藏珍宝,明辨事物来丰富才学,研究阅历来进行彻底的观察,顺着文思去引出美好的文辞;然后使深通妙道的心灵,按照声律来安排文辞,正像有独特见解的工匠,凭着意象来进行创作。这是驾驭文思的首要方法。安排篇章的重要开端。想象开始活动,各种各样的念头纷纷涌现,要在没有形成的文思中孕育内容,要在没有定形的文思中刻镂形象。一到登山,情思里充满了山上的景色;一到观海,意想中便腾涌起海上的风光。要问我的才力有多少,好像将要同风云一起奔驰而无法计算了。刚拿起笔,比起措辞时气势要旺盛一倍,等到写成了,同开始想的已经打了个对折。为什么呢?文思凭空想象,容易设想得奇特,语言却比较实在,难以运用得巧妙。这是因为思想化为文思,文思化为语言,贴切时像天衣无缝,疏漏时便相差千里。有的道理就在自己心里,却到心外去搜寻;有的意思就在眼前,却又像远隔山河。因此用心训练思想的方法,不在于凭空苦想,要求体会外物的美好,不必要劳苦自己的心情。

就各人具有的创作才能说,下笔有快慢,天分不同;就作品的规划体制说,规模有大小,功力各异。司马相如口吮着笔直到笔腐烂文章才写成,扬雄用心过度放下笔做着恶梦,桓谭由于苦苦思索因此害病,王充因用心过度气力衰耗,张衡用十年工夫研讨《两京赋》,左思用十二年时间著作《三都赋》。虽说篇幅巨大,也由于文思的迟缓;淮南王刘安在一个早上就写成《离骚传》,枚皋一接到诏书就写成了赋,曹植铺开纸创作像写背诵的文章,王粲拿起笔来创作像写早已做好的文章,阮瑀靠着马鞍上作文书,祢衡对着酒席起草奏章;虽说都是短篇,也由于文思的敏捷。至于文思敏捷的人,心里熟悉创作的方法,感觉敏捷,并无疑虑,当机立断;文思迟缓的人,情思纷乱,徘徊歧路,要弄明白心里的怀疑,经过研究考虑才能决定。文思快所以能在匆促中写成功,疑虑多所以很久才能完篇。慢和快、难和易虽然不同,都靠学识广博,技巧熟练。要是学识浅陋写得慢也是白费,才学荒疏写得快也是徒然,像这样能定出成功的作品,以前还没有听说过。因此创作时酝酿文思,一定有两种困难:思路阻塞的人,苦于内容贫乏;辞藻泛滥的人,苦于文辞杂乱。那么见识广博就成为补救贫乏的粮食,中心一贯就成为拯救杂乱的药方。识见广博,中心一贯,对创作构思也有帮助了。

要是情思不一致而是非混杂,体制不当而变易多端,拙劣的文辞中有时含有巧妙的意义,平庸的事例中有时透露出新颖的意思,好比作原料的麻质量并不比布贵重,但经过加工制作,便显得有光泽而更宝贵。至于文思以外的细微意旨,文辞以外的曲折情趣,语言所难以说明,笔墨所不能表达。那要达到最精微的境界而后才能够阐发它的妙处,懂得了最微妙的变化然后才能理解它的技巧,这好比伊尹不能说明烹调的巧妙,轮扁不能说明砍轮的甘苦一样,真是太微妙吧!

总结说:精神靠物象来贯通,是情思变化所孕育的。物象用它的形貌来打动作家,作家心里产生情理来作为反应。再推求文辞的声律,产生比喻起兴手法。运用思虑来构成文思,下帷积学,可以取胜。

赏读

《神思》是《文心雕龙》创作论的第一篇。又是创作总论。它从构思以前的准备工作,讲到构思时的想象,由想象的构成意象,由意象到语言,由语言到声律,再到作品写成后的修改等等。

全文提出了有关创作构思方面的实际问题,比如想象和文思的关系,文思和表达的关系,还有人的“博见”与文思的关系等。这些问题的提出和作者的看法,对后人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不少的影响。在当时可谓真知灼见,并且从想象到文思,作者认为重要的问题在于打开思路。要是思路受到阻塞,想象就无法飞腾,文思贫乏,写不出东西来。这时就得从“博见”上用功夫。从文思到表达要加强表达能力,善于运用文辞,但陷在辞藻里也不行。总之,要有广博的学识和丰富的经历,才能打开思路,使想象飞腾,医治作品内容的贫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