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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原道——韩愈

题解

本文是韩愈的一篇哲学论文。他在文中从正统的儒家思想出发,极力排斥佛、道二教,尊奉儒家的思想体系是建立封建社会秩序的唯一“原道”。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

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

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

对人类普遍的爱就是仁,实行仁义做得合适就是义,从仁义出发、沿着仁义的道路前进,就是道,自己在仁义方面有足够的修养,不需要外来的帮助,就是德。仁和义是固定的名称,道和德是个虚空的位置。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德有恶德和美德。

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要诋毁仁义,而是他眼光狭小。坐井观天,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他把待人和善当作仁,把为人小心谨慎当作义,这样自然就会轻视仁义了。他所讲的道,是说的他心目中的道,不是我所讲的道;他所讲的德,是说的他心目中的德,不是我所讲的德。凡是我所讲的道、德,都是把仁和义结合在一起说的,这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讲的道德,是抽掉了仁和义说的,是他个人的说法。

周朝政治衰落,孔子死了,秦朝焚烧书籍,黄、老之学盛行于汉朝,佛教盛行于晋、北魏、梁、隋时期。当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不是加入杨朱一派,就是加入墨翟一派,不是加入老子一派,就是加入佛教一派。加入那一派,必然会背离这一派。加入那一派就把那一派当做主人,背离那一派就把那一派当做奴仆。对加入的学派就附和,对不同意的学派就污蔑。唉!后来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方面的学说,究竟要从哪里去学习呢?相信老子学说的人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相信孔子学说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说法,爱好那些荒诞的言论而妄自菲薄,也说:“我们老师也是曾经向他们学习过的。”不但张口这样说,而且还写在书上。唉!后人虽然想知道仁义道德方面的学说,又从哪里去探求呢?

人们喜爱怪诞言论的风气也太厉害了!不探求事情是怎样开始的,也不询问事情的结果如何,只是想要听那些怪诞的说法。

古代老百姓中有四种人,现在的老百姓有六种人;古代施行教化的人只占四种人中的一种,现在施行教化的人占六种人中的三种;现在种田的人只有一家,而吃粮的人却有六家;做工的人只有一家,而使用器具的人却有六家;做生意的人只有一家,而依靠他买卖货物的人却有六家:这样老百姓怎么会不穷困而去做盗贼呢!

古时候,人类的祸害很多。圣人出来以后,才教给他们相互协作、求得生存、维持生活的方法。圣人为他们设置了君主,为他们设置了师长,赶走了毒虫毒蛇和凶恶的飞禽走兽,让他们生活在中原地方。寒冷,就教他们做衣服;饥饿,就教他们种粮食;住在树上会跌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这样才教他们建造房屋;为他们设置工匠,用来提供充足的器具;为他们设置商人,让人们互通有无;为他们发明医药,为的是拯救生病的人,不让他们短命死去;为他们规定埋葬、祭祀死人的仪式,为的是增强人们之间的恩爱感情;为他们定下礼节,为的是分出人们尊卑长幼的次序;为他们发明音乐,用来排遣人们心中的郁闷;为他们制定政令,为的是制约那些怠惰、松懈的人;为他们颁布刑法,为的是铲除那些强横的人;相互欺骗的事情发生了,就为他们设置符节、印玺作为凭信,设置斛斗作为量器,设置秤作为衡器;相互争夺的事情发生了,就为他们设置城池、兵甲用来守卫自己;灾害要来,就为他们作好准备;祸患要产生,就为他们作好预防工作。现在有人却说:“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消灭,劈破了斗,折断了秤,那老百姓中间就不会有相互争夺的事情了。”唉!他们这样说,不过是不加思索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没有长着羽毛、鳞甲可以在寒冷、炎热的情况下生活,也没有爪牙可以去争夺食物。

因此,君主是制定政令的;臣子,是执行君主的命令而把它落实到老百姓头上的;老百姓,是生产粮食、麻丝、制造器皿、交换货物用来侍奉上面的人的。君主没有制定出政令,便失去了作为君主的职责;臣子没能执行君主的命令并把它落实到老百姓头上,老百姓没有生产粮食、麻丝、制造器皿、交换货物来侍奉上面的人,就要受到惩罚。现在他们却提出这种办法:“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主关系,去掉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那一套相互协作、求得生存、维持生活的办法。”用这来求得所谓“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呀!他们幸亏出生在夏、殷、周三代以后,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贬斥;他们也不幸未能出生在夏、殷、周三代以前,未能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纠正。

帝和王,他们的名称虽然不同,但他们为什么是圣人的原因是一样的。夏天穿葛布做的单衣,冬天穿皮袄,口渴了就喝水,肚子饿了就吃东西,这些事情虽然不一样,但都算聪明的举动,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现在有人说:“为什么不实行太古时代那样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如同责备在冬天穿皮袄的人说:“为什么不去穿葛布单衣,那多方便呀!”如同责备肚子饿了在吃东西的人说:“为什么不去喝水,那多容易呀!”

《礼记》中说:“古代想在天下显明美德的人,先要治好他的国家;想治好国家的人,先要整治他的家庭;想整治家庭的人,先要加强自身的修养;想加强自身修养的人,先要端正自己的思想;想要端正思想的人,先要使他的心意真诚。”然而古代所讲的端正思想而使心意真诚的人,是将要有所作为的。现在一些人想整治他的心性,却不顾天下国家,灭掉了天然的亲属关系,做儿子的不把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君主当作君主,做百姓的不做他们应该做的事情。孔子写作《春秋》时,诸侯采用夷人礼仪的就把他当作夷人看待,夷人采用中国礼仪的就把他当作中国人看待。《论语》上说:“夷狄虽有君主存在,还不如中国没有君主时。”《诗经》上说:“抗击戎狄,惩处荆舒。”现在把夷狄的礼法摆在先王的教导上面,不是很快都要成为夷狄了吗!

所谓先王的教导是什么呢?对人类普遍的爱就是仁,实行仁义做得合适就是义,从仁义出发,沿着仁义的道路前进就是道,自己在仁义方面有足够的修养而不需外来的帮助就是德。它的文献有《诗经》、《尚书》、《易经》、《春秋》;它的制度有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它的百姓有士人、农民、工匠、商人;它所确定的名位有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它规定的服装有麻织品、丝织品;它设置的住处有房屋;它确定的食物有粟米、水果、蔬菜、鱼肉。它作为道理是容易明白的,而它作为教化是很容易推行的。因此用它来要求自己,就觉得顺心、吉祥;用它对待别人,就是爱人、就是公正;用它培养心性,性情就会温和平静;用它处理天下国家的事情,没有一处是不合适的。因此人活着的时候就能按照他们的性情生活,死的时候,也能够享尽他们的天年;祭天时天神降临,祭宗庙时,祖宗的魂灵就来享用祭品。问“这道,是什么道?”答:“这是我所讲的道,不是从前老和佛讲的道。尧把它传给舜,舜把它传给禹,禹把它传给汤,汤把它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了,它就不能往下传了。荀卿和扬雄选择了一些论点,但是选得不够精,阐述了一些道理,但说得不够细。从周公以上,上面都是作君主的,所以他们提倡仁义的工作能够推行得开,从周公以后,都是在下面作臣子的,所以他们的学说都能得到流传。”

那么,到底要怎样办才好呢?我说:“不堵塞一些地方,就没有水流淌,没有停息,就不能前进。让那些和尚、道士重新成为百姓,用火烧掉佛、道书籍,把寺庙道观改为民房,阐明先王之道来开导他们,使鳏夫、寡夫、孤儿、孤老以及残废、患病的人生活得到保障,这样做大概就可以了。”

赏读

唐朝中晚期,李唐王朝出于封建统治的需要,极力倡导佛、道二教,致使二教泛滥成灾。僧侣、道士中的上层人物勾结官府,兼并土地,渔肉乡民,形成一个特殊的大地主阶层,加重了人民的负担,也影响了封建王朝的财政收入。韩愈从维护封建统治的立场出发,强烈抨击佛、道二教,说他们想修养心性,却撇开国家天下,毁弃天然的伦理纲常;主张把佛老的教徒变为百姓,烧掉他们的书籍,把寺庙道观变为民房,阐明先王的儒道,并用它来教导人民,使孤寡鳏独都能生活。这在当时是有积极的社会意义的。

这篇文章大开大合,有破有立,反复论述,气势充沛,有如汪洋恣肆,一泻千里,代表了韩愈散文的主要风格。其中“不塞不流,不止不行”等哲学语言已成为今天的常用语。